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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雾隐
 选择南门观正殿做为战场,是宁缺刻意的选择。

 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声势太过惊人,不能在街巷之间进行,而他不愿意让太多人看到自己的出手,所以需要选择一个密闭的空间,那个空间需要足够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修行不同法门的修行者都感到公平。

 南门道观正殿非常大,顶上那黑梁仿佛是横亘在天空里的一道线,空间阔大到完全可以装进整株的千年高树,可以装进十几座假山,然而此时的殿内没有高树没有假山甚至连桌椅都没有,只有极高处的横梁侧方的廊柱,显得格外空旷。

 地面铺着的乌黑色木板仿佛没有边际。

 宁缺和观海盘膝坐在乌黑地板两头的草席上,遥遥相对。

 二人点头互相致意。

 宁缺说道:“我无刀无箭,只有符,今之战便以符意应之。”

 观海僧说道:“我有佛家手印,有佛偈护身。”

 殿内太过空旷,二人的声音在乌黑地板上方不停回嗡鸣。

 观海僧又说道:“好教十三先生知晓,我对书院的尊敬是真的,对先生的仰慕也是真的,但今之战我只一心求胜,因为我视家师为佛,家师却视夫子为佛,这些年来每念及于此,心中便生嗔念,为除此嗔念,今我必败先生于掌下。”

 宁缺看着远处那僧人,说道:“想要败我便请出手。”

 观海僧说道:“佛家弟子妄动嗔念已是不该,岂能先行出手?”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若我先出手,你便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观海僧竖起右掌于身前,面微笑不语。

 宁缺不知这僧人起手势便是佛宗护教明王庄严法像。但能清晰地感觉到清旷的道殿内骤然出现了一股极纯正的佛门气息,澄静淡然令人生出不争之感。

 然而既然是战斗,哪里又有不争的道理?

 宁缺左手扶着膝头,右手缓缓抬起,指尖微弹,便有一片微黄符纸缓缓飘出,门窗早已紧闭,殿内没有丝毫微风。然而不知为何,那片符纸仿佛可以凭空借风,竟是像秋风中的落叶般,飘飘摇摇穿过整座大殿,向观海僧处落去。

 在那片符纸飘进观海僧身前两尺时。观海僧竖于身前的右掌食指骤然一屈,随着这个动作,他以身相拟的护教明王法像趋向圆满,身周气息骤然厚实数倍。

 在这道雄浑厚实的佛宗气息前,那片飘摇的微黄符纸显得那般孱弱不堪,就如同秋风里的落叶,然而二者甫一相遇,那道符纸瞬间凶猛地燃烧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暴涨成‮大巨‬的火团,把观海僧的‮体身‬笼罩其间!

 面对着如此猛烈的符火,观海僧却是神情不变,甚至缓缓闭上了眼睛,竖于间的右掌中指再屈,以身相拟的护教明王法像多了一道静柔之意,殿内的天地气息受这道静意所感温柔落下,在他‮体身‬外形成一道极薄的屏障。

 火焰笼罩住观海僧的‮体身‬。灼烧着那道极薄的天地元气屏障,发出一种怪异的噼啪响声,似乎是干柴被烧裂,又像是水壶被煮干,然而飘摇火焰间可以清晰地看到观海僧眉眼宁静,那道无形屏障稳定依旧,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符火依托符意不可持久。

 当符纸上的符意消散于空中。笼罩在观海僧身周的火焰自然也随之渐渐熄灭,那层无形屏障反着最后的残火,光溢彩,似极了美丽的玻璃罩,便在这时观海僧于罩内睁开双眼。望向道殿对面草席上的宁缺,目光平静而坚定。

 接下来似乎应该轮到这位佛宗强者反击了。但宁缺说过,如果自己先出手,观海僧便再也没有出手的机会,而他正是这样做的。

 就在符火灼烧观海僧身周无形天地元气屏障的时候,第二张符纸已经悄无声息飘出他的衣袖,贴着乌黑哑光的地板飘向观海僧,当符火最终焕散,观海僧睁开双眼意图反击时,那张符纸开始施放出磅礴的符意。

 磅礴暴雨从天而降。

 然而现在是在道殿内,殿便有屋顶,哪里来的天?

 暴雨便是从道殿内约三丈高的空气中无由生成,然后哗哗落下。

 画面显得极其诡异。

 观海僧的护教明王法像,能够凝天地元气为明王护甲,修至深处,可隔绝世间一切无形无质的力量,比如念力比如符火,然而这场从道殿半空中落下的瓢泼大雨乃是实物,那道无形屏障根本无法阻拦,顿时从头到脚都被淋至透。

 微寒的雨水顺着单薄的僧衣哗哗向下淌,也在观海僧微黑的脸颊上纵横,他看着远处草席上的宁缺,心间生出极强烈的不解,这第二道符为什么会是一道水符?

 先前那道猛烈的符火让他确认宁缺在符道上的造诣果然深,如果不是自己早已修成身似诸天法像,只怕一个照面就要吃大亏,然而水乃世间最柔最弱之物,若要单以水符破敌,那必须修到神符师的境界,才能积世间万水为至刚至强,可宁缺明明距离神符师还有极遥远的距离。

 雨水在观海僧的脸上淌着,冲涮着他的不解与疑惑。

 这些雨水看似磅礴,实际上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他决意不再思考这些问题,竖于身前的右掌中指忽然弹出,指尖弹中滑落眼帘的一滴雨珠。

 事实上观海僧的手指并没有真的触碰到那滴雨珠,只是他的意思触着那滴雨珠,然后雨珠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嗤的一声划破殿内空间袭向宁缺面门,疾若羽箭!

 宁缺似乎没有看到这滴雨珠,没有做出任何躲避动作,只是低下了头。

 观海僧隔着眼前瀑布般的雨帘,隐约看到那滴雨珠没入宁缺的头发里,不神情微凛,暗想若让真伤害了对方,烂柯寺该如何向书院待?

 然而出乎意料,那滴雨珠似乎对宁缺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只是静静低着头。

 而他施出的第三道符纸,已然飘到观海僧身前,就在道殿半空落下的那场暴雨渐歇之时,骤然释放出所有的符意,凝在符纸上的纯气息渗进了每一滴水中。

 暴雨骤止,那些雨水却依然在观海僧的身上、在乌黑哑光的地板上淌,随着那道符意的渗入,这些雨水以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冻凝,地板上淌着的水化作微缩的冰川,观海僧头顶淌落的雨水化作微缩的冰瀑!

 强烈的寒意笼罩着空旷的道殿。

 观海僧僧衣里的雨水,脸上的雨水全部凝结成冰,睫都化作了冬日屋檐下的冰棱般,整个‮体身‬都覆上了一层透明的冰甲,就仿佛是一座冰雕的佛像,

 这座冰雕佛像与乌黑地板之间的水也已结冰,有过寒冬生活经验的人都知晓,似这般冻住甚至要比沥青粘附更加结实,而观海僧整个人都被冻在冰里,无法发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摆这种困境,似乎只有等着被宁缺轻而易举击败。

 然而观海僧虽然声名不显,但他毕竟是烂柯寺隐居长老的关门弟子,佛法修为更在佛宗七子之上,又哪里是这些符冰能够击败的?

 观海僧被冰所凝,身不能动心却能动,不能动意却能动,只闻得一道浑厚而充满悲悯气息的声音,从他腹间响起,意味难明却大有庄严之感。

 佛偈!

 随着佛偈响彻空旷的道殿,观海僧睫微微颤动,上面凝着的那些冰雪簌簌落下,单薄僧衣上的冰甲寸寸破裂,尤其是僧袖之前冰雪尽化,双手终于获得了自由。

 僧人礼佛用的便是双手,所以佛宗功法最重要的也是双手。

 观海僧双手获得自由,毫不犹豫双掌一阖,两道明王印左右互印,一股雄浑的金刚意顿时从他身上薄而出,轻而易举地将身周所有符冰震成碎粒。

 数万粒碎冰悬浮在观海僧四周。

 殿外最后的暮色从窗间漏进来,被数万粒碎冰反照折,顿时化作无数道金色的光线,观海僧身在金光之中,以身相似的明王法像终于到了圆满境界!

 便在这时,宁缺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佛光之中的观海僧,一直扶在膝头上的左手骤然一紧,把那道暗中握了很长时间的符纸捏碎。

 宁缺在大明湖畔施出颜瑟大师留给自己的锦囊,观束字符意之后心有所感,在回长安旅途中悟出了自己修道生涯中第一个动意符。

 就是现在施出的散字符!

 这道散字符没有飘至观海僧身前,因为是动意符,宁缺也无法动用今在雁鸣山畔观冬湖悟出的法门,符意遥遥而去,显得有些微弱。

 金光之中的观海僧眉头微蹙,因为他也感觉到了这道符意的弱小。

 宁缺施出这道散字符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他,而是笼罩在他身周的那数万粒碎冰。

 散字符符意落下,那些微小的碎片变得更加微小。

 比冰粒更微小的是尘埃。

 冰是水。

 水化作的尘埃是云,或者是雾。

 无数的云雾弥漫在道殿里,仿佛这个世界忽然来到了高空云海之中,遮掩住了所有的视线,甚至扰了所有的天地气息。

 便在这时,云雾骤然波动起来。

 云雾微散,现出宁缺的身影。

 他的身影已经来到了观海僧的身前。

 只差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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