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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忽然之间第七十六章 她送出去
 宁缺看着街道,街道两旁的建筑还是当年他在这里时的那些建筑,都是用黄土夯成的,被风吹的久了便酥了,便变成了黄沙。

 当年他在客栈里与人划拳,桑桑当裁判,主仆二人一起赢银子,然后他们走出客栈,他背着双手行走,桑桑提着酒壶和烧跟在后面,走的很是吃力,那时候二人脚下踩着的便是这种黄沙。

 时隔多年,客栈残破,故人不见,黄沙已然成血——宁缺现在靴下踩着的便是血,是敌人的血,但曾经有很多故人的血。

 难免有些怀念。

 此时此刻不是忆当年的时刻,无论谁来看,这句话出现的时机都很莫名其妙,和当前这场大战的气氛非常不协调,以至于阿打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觉得宁缺是在刻意羞辱自己。

 他收敛心神,轻吐浊气,脚踩道石,进身便是一拳向前击出。

 很简单的招式,甚至谈不上招式。

 然而在简单里,却有极致的力量,于是速度也到了极致。

 街道上响出一声轻爆,那是空气被迅速挤开的后果。

 阿打的拳头,就像是一道箭般,打到了宁缺的眼前。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很擅长打,很能打,这样简单的一拳,却是那样的磅礴,带着草原特有的励味道,竟有了些柳白大河一剑的感觉。

 换成别的修行强者,面对这样的一个拳头,大概都会选择暂避。因为修行者最脆弱的便是他们的身躯,要和修行明宗功法、纳天地于身躯内、力大无穷的敌人对战,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拉开与对方之间的距离。

 但宁缺没有退。

 阿打知道宁缺不会退。他知道宁缺早已入魔,‮体身‬同样强大。

 宁缺有足够的实力——无论力量还是身躯的强度——硬接这个拳头。

 阿打等的就是那一刻,他要营造的就是硬碰硬的环境,因为他有无数的后手,无数的强硬手段,就需要有一个承接面来提供支撑。

 就像草原夏之时那些恐怖的沙尘暴。穿行在空旷的原野间时并不如何可怕,只要保持距离,甚至能够把那些画面看成罕见的美景,但如何有人或事物处于那些沙尘暴中,开始承接其间的力量,便会瞬间被击的千疮百孔,残破不堪。

 阿打的拳,他修行的法门,便是沙尘暴。

 只要宁缺不退,只要宁缺硬接。这场沙尘暴,便会噬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宁缺果然没有选择闪避或是退后,却也没有用魔宗手段硬接,如果从正面来看,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做。

 宁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铁弓依然在肩,铁刀依然在背后,他甚至背着双手,看上去对这个马上便要到来的拳头毫不在意。

 没有人能真的毫不在意,那拳头属于阿打,带着昊天留给草原的神威。

 宁缺事实上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应对,只是阿打没有看到。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经散开,右手迅速地在空中写了一个字。

 当那个潦草的字写完,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数分,同时。一道难以想象的雄浑的念力,从他的‮体身‬散发而出,来到天地间。

 渭城的天地元气正在快速灌注到阿打体内,忽然间变得凝滞起来。

 瞬间后,那些天地元气仿佛听到某种命令。开始疯狂地凝聚成形。

 狂暴的风沙,在街道上穿行,了所有人的视线。

 宁缺写了一个字,那个字自然就是符。

 沙尘暴确实来了,但不是阿打的,而是他的。

 无数黄沙自地面、自墙壁、自客栈无人问津的桌椅间飞起,以超越想象的速度来到街道上,来到阿打的拳头前。

 一缕黄沙便是一系带,里面附着数量惊人的天地元气。

 数百缕黄沙,起于渭城街道建筑间,听从宁缺的命令,落在阿打的拳头上,变成一的系带,仿佛给他的拳头上了无数层纱布。

 陈旧的、带着脓痕迹的、黄的纱布。

 宁缺用的是“缚”字符。

 渭城的黄沙,都是他的符意。

 阿打瞬间觉得自己的拳头,狠狠地砸中一片沙漠,那片沙漠深不见底,下面更是在隐隐动,恐怖的巨力正在撕扯着自己的手。

 撕扯带来痛楚,他并不畏惧,反而更加清醒。

 他低吼一声,拳头松开,五指像五把弯刀一样斩出,凭借着强大无匹的力量,竟是直接割破了缚在拳上的无数层黄沙!

 宁缺看着黄沙渐破,神情不变,抬起右手写了数道笔画。

 很明显,他的这个字很简单。

 阿打第一拳的拳势已终。

 他强行挣破缚字符,获得自由后,第一时间,再次向前重重踏出一步。

 一步踩在地面,借着天地的力量,他再起拳势。

 依然是简简单单的一拳,轰向宁缺的面门。

 他追求的很简单,想要的也很简单,他没有奢望这一拳便能把宁缺击败,甚至没想过能够伤到对方,他只希望宁缺能够硬接。

 只要宁缺选择硬接,他便有办法。

 宁缺依然没硬接,接住阿打第二拳的,是他写的第二道符。

 写这道符时,他看着的不是阿打的拳头,还是渭城的街道。

 渭城是座军寨,是座真正的小城,能够容纳的人很少,建筑也并不多,真正的主街只有四条,横竖各两条。

 如果从天空望下去,渭城的主街正好构成一个字。

 “井”

 这很巧。

 颜瑟大师最强大的符便是“井”字符,宁缺学会的第一个神符也是“井”字符。

 这也很巧。

 宁缺看着渭城的街道,写出了那个很简单的“井”字符。

 这道符。当年在长安城北的无名山上,曾经切割开了空间,让卫光明老人天启唤来的无限光明,都变成了镜中里的断片。

 可以想象。这道井字符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阿打被雨洗体清魂,对天地元气的变化敏锐到了极点,他虽然不通符道,却瞬间便感知到了天地间的变化,脸色顿时剧变。

 面对如此恐怖而凌厉的符意,他哪里还敢继续出拳。

 一声暴喝响彻街道。

 他极艰难地收步。将酒馆前的街道尽数踏碎,把积蓄的力量尽数回赠大地,方才能够收回双拳,然后死死地掩在了自己的脸前!

 今的宁缺,或者在对符道的认知上与师傅颜瑟还有些细微的差距,但要说到符道修为的深度,却早已走到了相同的地方。

 即便是卫光明那样的强者,也要在逾过五境的前提下,才能挡住这道井字符,阿打的魔宗修行境界。即便已经等同于五境巅峰,此时也只能先求自保。

 自保,只能用自己的‮体身‬来保住自己的生命,此时此刻的渭城里,再没有任何事物比他的‮体身‬更值得他信任,更强大。

 长街上狂风飞舞。黄沙满天,阿打的身影渐要被噬,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却始终没有倒下,他的双拳竟挡住了绝大多数的符意!不愧是昊天赐给草原的礼物,他的‮体身‬强度果然已经超出了普通魔宗强者的范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字符的符意以及唤来的无穷天地元气终于渐渐消散在天地间,黄沙也渐渐落下,狂风不在。

 阿打缓缓松开双拳,重新望向宁缺。

 他的‮体身‬上面布满了恐怖的伤口。无数的鲜血就像瀑布一般淌着,他最强硬的双拳上面更是已经白骨嶙峋,看着令人胆寒。

 最关键的是,他颈上挂着的那串骨链,都已经变成了碎末。

 他最骄傲自信的身躯。残破不堪,他最后的保命物,已经被风吹散。

 但他毕竟还活着,只要活着,便能胜利。

 “我本以为你自囚长安多年,早就失去了战斗的勇气和杀人的本事,没有想到,你还会这么多东西,看来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书院。”

 阿打盯着宁缺,脸上的稚气早已被鲜血涂成暴戾与‮忍残‬,他的眼眸里散着狼一般的寒光,以及无穷无尽的杀意。

 “可惜的是,你还是没能杀死我…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看穿我的修行法门,始终不肯硬接我的拳,但我更想知道,如此强大的符都没能杀死我,除了硬接我的拳,你还能做些什么?”

 阿打此时的形容很是凄惨,但他的语气却像是真正的胜利者,他看着宁缺,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与轻蔑,就像看着将死的老兽。

 宁缺静静看着他,说道:“我还可以杀死你。”

 阿打咧开嘴,笑意很‮忍残‬,说道:“这个人间或者曾经是属于你们这些人的,但最终一定是会属于我们的,因为我们更年轻。”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举起自己的拳头。

 他的拳头上着血,云下,森然的白骨显得格外恐怖。

 他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到了这个拳头上。

 宁缺伸出右手,在渭城的街道上再次写出一个字。

 这个字更简单,比“井”字还要简单,只有一半的笔画。

 井字的一半,只能是个“二”字。

 他写了一个“二”字符。

 …

 …

 两道难以想象的强大符意,骤然间笼罩了整座渭城。

 甚至传到了渭城外。

 酒馆只剩半截的招牌,忽然向街道中间去,悬在空中不肯落下,看着就像一把刀,某座小院的院墙忽然间破出一个,一把藏了很多年的猎刀,从里面探出半截刀身,仿佛想要重新看看这个陌生的世界。

 渭城外那些正在撤离的草原骑兵,忽然发现弯刀开始在鞘中不停碰撞,想要离开。而正在准备追击的唐军,则发现自己很想刀杀敌。

 两道符意,俱是刀意。

 阿打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因为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他根本想不到宁缺还有更强大的手段,更想不到自己竟连辩清那是符意还是刀意都做不到!

 他发出一声愤怒而不甘的啸声,再次被迫收拳,暴发身躯里存贮的天地气息,向着街道后方狂退,只求能够离开这两道符意的范围。

 然而。宁缺的二字符已经笼罩整座渭城,他哪里逃得出去?

 狂风再作,阿打发出痛苦而惘然的呼喝,身上的衣衫片片碎裂,紧接着肌肤也开始碎裂,刚刚停止的鲜血再次狂暴地涌出他的‮体身‬。

 他不再后掠,以拳掩面,在狂风里苦苦支撑着。

 宁缺终于动了,向前掠去。

 …

 …

 渭城外,国师看着云下那卷如龙的黑风。看着那处的沙,感知着那处的凌厉符意,神情不变,眼眸里却出深深的担忧与警惕。

 看着那处奇异的天象,那些草原骑兵的脸色更加难看,忽然人们听着渭城里响起一道雷声。然后瞬间又响起了无数道雷声。

 国师收回目光,重新坐回马车里。

 …

 …

 风静沙落,那朵黑云也消散无踪,阳光重新落到渭城的街道建筑上,碧蓝的天空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里,宁静喜人。

 渭城最直也是最长的那条街道上,多了个坑。

 阿打躺在坑底,浑身是血,到处是刺出‮体身‬的骨茬,已经奄奄一息。看着异常凄惨,如果没有昊天的赐福,或者早已死去。

 宁缺缓缓直起‮体身‬,膛微微起伏,右手微微颤抖。脸色微显苍白,神情却平静如前,就像没有在数刹之间,轰出了三百拳。

 先前城外所有人听到的连绵不绝的雷声,便是他的拳头落在阿打身上的声音。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与耗去的力量无关,而是因为连续写了三道神符,即便以他无比雄浑的念力,也觉得有些辛苦。

 阿打痛苦地咳了两声,血水溢出角,他艰难地转头,望向宁缺,眼眸里满是惘然不解与恐惧,或者为了掩饰这种情绪,最后变成某种轻蔑。

 他很不甘心,因为他还有很多手段没有施展出来,所以他用眼神去嘲讽宁缺,到最后你还是不敢硬接我的拳头。

 宁缺没有说话。他不是不敢硬接这名草原少年的拳头,而是不需要硬接,不屑去接,就像此时,他不是不能解释,只是不屑解释。

 他想解释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说你很能打,我便把你活活打死。”

 他看着将死的阿打说道:“我知道这样很‮忍残‬,但你们这些蛮人本来就没有‮忍残‬这个词,所以无所谓,我只是想让你那些还活着的同胞更害怕一些。”

 是的,很多人这时候正在害怕,恐惧到浑身颤栗。

 城外的那些草原骑兵,颤栗地拼命着马鞭,想要逃离这里,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以至于纪律森严的朵儿骑的阵形都有些混乱。

 城里的那些草原骑兵,则是颤栗地不敢动作,先前风沙里如雷般的拳落人体声,早已让他们松开缰绳,惊恐地捂住了耳朵。

 没有人会想到这场战斗会有这样的结局。

 在那些草原骑兵心里,阿打是长生天赐给草原的礼物,是永远不败的勇士,怎么可能被那个唐军打的像狗一般凄凉。

 国师和单于清楚书院的强大,他们不认为阿打能够战胜宁缺,但总以为他能够拦阻对方片刻,甚至还有可能寻找到机会离开。

 谁能想到,宁缺竟是胜的如此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阿打自己先前也说过,宁缺的铁箭失去最大的威能,那么还能怎么办?

 他确实很强,但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只记得宁缺的铁箭能够威震人间,只记得宁缺入魔后,却忘了宁缺开始修行之后,最开始修的不是剑、不是魔、不是念力,而是符。

 宁缺真正的‮份身‬,从来都是位符师。

 他现在是位神符师。

 自桃山光明祭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符,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这个‮份身‬,但他就是神符师,继颜瑟和王书圣之后,人间最强大的两名神符师之一。

 符师,同等境界无敌。

 神符师,五境以下可称无敌。

 除非遇到柳白、君陌、叶苏这种不以常理论的真正天才。

 真正的天才其实与“天”无关,天赋也并不是由上天赋予,而是靠自己苦修、凭绝世才华、无上意志自行获得,一旦拥有便不可能失去。

 阿打的修行天赋、他的所有都来自昊天的赐予。

 所以他不是真正的天才。

 那么只要他还在五境之内——哪怕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便把魔宗功法修至大成,以修行界普遍标准看,已至五境巅峰…他依然不可能是神符师的对手。

 不知道是不是临死之前,阿打终于想明白了些什么,他的眼神迅速变得黯淡起来,黯淡的深处有不甘,有悲伤,有愤怒,有绝望。

 因为在这场战斗里,他和宁缺之间的差距太大,大到完全无法拉近,大到令人绝望,就算再来一遍,他也看不到任何胜利的可能。

 “为什么…”

 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让他说出话来。他茫然地看着碧蓝的天空,喃喃说道:“为什么…为什么…”

 到最后时刻,依然困扰着这名草原少年,让他的灵魂无法安息的问题,已经与修行境界无关,只与信仰有关。

 阿打很骄傲自信,因为他坚信自己是昊天赐予草原的礼物,他坚信自己的强大其来有自,他坚信自己永远不会失败。

 他的失败,岂不是意味着昊天的失败?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然而,在这个男人面前,这件事情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发生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是我的城市。”

 宁缺看着他说道:“我离开长安,但来到的依然是我的城市,没有人能在长安战胜我,也没有人能在这里战胜我。”

 阿打痛苦地摇‮头摇‬,息着说道:“可是长生天…”

 “都说你和横木是她送给人间的礼物…家里的银钱虽然向来都是她在管,但她送出你们这些礼物之前,没有经过我同意。”

 宁缺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既然现在她暂时不在,我想收回这些礼物,也是很应该的事情,想来她也不好意思反对才是。”

 直到此时阿打才明白,开战前宁缺说看在“她”的份上留自己一条全尸里的那个“她”是谁,他的眼神变得极为惘然,然后绝望而痛苦地无声哭泣起来。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那片天空。

 …

 …

 (今后将夜便是不停杀人,麻烦大家投投月票,助我些杀气,谢谢。)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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