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
　　　芳做新娘时的清丽一直让我难忘。芳苗条欣长，俊俏的瓜子脸上嵌着双大大的杏眼，一身水红色的缎袄裹在身上，越发衬得这个江南女子出水芙蓉般得亭亭玉立。有人说芳有点斜眼，也有人说芳做姑娘时不干净，总之芳下嫁了身世长相一无可取的矮脚。我仔细瞅了半天，她的双眼扑闪闪地清澈灵动，很健康的样子。

　芳嫁人后，并不与左右邻舍搭话，整天在矮脚的小屋里忙忙碌碌，房子虽旧，收拾得窗明几净，简朴中透着温暖，很让矮脚满意。矮脚在乡办厂干活，一年熬到头也不过几千块钱，为了结婚，矮脚欠下了近万元债务。矮脚其实并不矮，小时候父亲早亡，母亲发疯，只好靠姐姐姐夫拉扯大，姐姐自己又拖着三四个孩子，贫困的家境让矮脚比同龄人慢发育了一大截。穷人的孩子喝风也长，没想到二十岁后矮脚猛窜个子，居然超过了那些嘲笑他的同，这使乡人深信男孩不到二十五岁便不算男人。

　矮脚的疯娘似乎已痊愈，我们长大后从未见她发过疯。疯娘寡言少语，吃得少做得少，与芳相安无事，倒是从小心疼矮脚的姐姐怕新妇委屈了弟弟，三天两头地往矮脚屋里跑，有时指点芳这样做那样做，芳微笑着听家姑说话，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有人恭维矮脚有福，矮脚姐姐又骄傲又遗憾的叹，我家那个弟媳妇啊，三拳头也打不出个闷来。

　一年后，芳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大大地眼睛，稀疏的骨节，一看就是个俊哥样。天气好时，渐丰腴的芳会抱着小孩到村里人最多的水泥方场上晒太阳，渐渐地与村人识起来。矮脚眉开眼笑的，初为人父的他更卖力地加班加点。疯娘知道这是她的孙子，精细的活不会干，也会帮着芳洗布，倒痰盂，一家人生活得平静和美。

　儿子五岁时，村里招商来了个‮湾台‬人。台巴子在村东空地上建起了小小的纺织厂，村里闲着的姑娘‮妇少‬争相入厂，芳也做了一名挡车工。芳纤细的十指上下翻飞，与旋转的纱锭相得益彰，在别人还手忙脚时，芳已做地得心应手。一年后，台巴子心血来举行大比武，芳的细纱接头速度达到每十个二十多秒，清花梳棉纱细纱，芳竟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台巴子似乎很惊讶他的厂里有如此心灵手巧的尤物，不免对这个上台领奖的女工多看了几眼。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一看，便改变了芳的下半生。

　得奖后的芳很快被提拔为厂办主任，工资涨了，儿子上学了，矮脚也在他那个乡办厂里当了个车间主任，破旧的小屋翻建成二层小洋楼，各类家电一应俱全，小康已唾手可得了。主任不用每天下车间跑几十公里，偶尔还跟随台巴子外出应酬，芳学会了搽口红，芳的衣着高雅大方，芳的肤愈发细白，脯也比生育前更圆润了。台巴子不再每天开车回县里的宾馆，说是为了工作方便，就近在村里找了一幢空置的楼房安顿下来。

　渐渐地村里有些闲言碎语传开，人们看芳的眼色变得不可捉摸。有时芳走过方场，闲聊的老人会突然变得肃静，全体直勾勾地目送芳离去。矮脚枝大叶，出了他的车间倒头就睡，家里的大小事情都由芳掌管，他姐说了几回他也不改。矮脚的疯娘变慵懒了，孙子上学后啥也不愿意干，整乜斜着双眼看媳妇走进走出，偶尔喃喃自言自语。芳负责接送孩子上学，还要为独自在家的疯娘准备好一三餐才出门，便也懒得理她。一天有几个老太太来告状，说是疯娘又犯病了，把方场上人家晒的谷子踢得满场飞，谁敢拦她就跟谁拼命。矮脚急，告状的人还没走就要揍他娘，芳拦下了，一边给人家赔不是一边数落矮脚怎么能与一个疯子较真。一个老太冷笑着说，疯子只疯外不疯内，谁知真疯假疯呢！芳听了，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也不说话。

　入世贸后台巴子的小纺织厂越来越红火，芳不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儿子没人接只好自己哭哭啼啼走回来。矮脚不知从哪里听到些风声，一改往日的温柔，时不时对芳恶语相向。那天矮脚下班回家，疯娘和儿子都不在，芳也不见人影，锅灶冷清清地没热气。矮脚推车去学校，半路上遇到了疯娘和儿子。疯娘十分努力地要拉孙子回家，孙子却执拗地想摆疯娘的手，疯娘花白地头发在晚风中一飘一，十分醒目。在他们身后，是一群少不更事的孩童，笑嘻嘻地指着疯娘不知在讨论啥，看他们的神情，明显是鄙夷的。矮脚上去大吼一声，“回家！”把看热闹的孩子和推搡中的祖孙俩都吓了一跳，孩子们一哄而散，疯娘和儿子也各自乖乖地跟在车后不声不响走路。到家后仍不见芳，矮脚胡乱到自留地里摘了些青菜，又从冰箱中取了些剩菜娘三个对付了一顿。八点时芳才到家，说是厂里有一批布要赶所以耽搁了。

　“赶着发吧。”矮脚铁青着脸，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芳刚想辩解什么，矮脚已一巴掌扇到了她脸上，紧接着肚子上也挨了重重一脚。

　矮脚的突然袭击实在是出乎意料，芳眼前金星冒，抱着肚子蹲到地上。芳开始压抑地泣，肩膀颤动，雨打梨花的样子。矮脚有些后悔出手太重了，但他什么也没说，木然看着芳匆匆洗漱，匆匆上。‮夜一‬无话，矮脚只看到芳沉默的后背。

　此后，矮脚的小洋楼里常传出他暴的骂声，儿子的哭声，间杂砸碗筷的声音。芳很安静，疯娘也不吭声，也不知矮脚究竟是骂娘还是骂儿子。冬天庄稼活闲，矮脚家也没啥要心的，自留地里摘剩的青菜和的萝卜坑象癞子不规则的头顶，东一拨西一拨地张扬，偶尔，矮脚姐姐会空平整一下。

　年近五十的台巴子看上去才四十左右，板直，面色红润，比来时更精神。台巴子租住的小楼虽然没有女主人，却也打理得金光锃亮，井井有条，谁都看得出，已一年多没回过老家的单身汉日子照样有滋有味。台巴子为人和善，见到谁都笑眯眯的，笑里藏刀也好，爱国台胞也罢，台巴子确实没有传说中的资台资企业的刻薄，纺织厂的薪水福利在同类中算是不错的，村里人背地里喜欢咬耳朵，面走过时，台巴子看到的都是热情的微笑。

　近年关了，厂里的应酬忙起来。存货要发，积款得催，工人们盼着年终的奖金和福利，外来妹子和民工筹备着回家。芳整象旋转的陀螺，偶尔住在厂里不回家。这天矮脚去看她，正赶上芳招待几个客户。拐了几个弯才找到厂里自备的小餐厅，门口居然还站着两个浓妆抹的湘妹子，人没靠近，空调的暖气已扑面而来。湘妹子让矮脚等一会儿，矮脚完了几支烟，才看到芳出来。芳的脸红扑扑地冒着热气，黑色的羊衫紧紧绷在身上，不知何时购买的金链子服贴地垂在前，越发衬出衣服下躯体的张扬。

　“你怎么来了？”芳问矮脚，嘴里飘散出微微的酒气。

　“你啥时回家？”矮脚反问。

　“送完这批客户就回。”芳边说边抬手把额前的头发往耳边拢，把白里透红的脸全部呈现出来。

　“我等你。”矮脚若有所思地看着芳。

　“不要等了，你先回吧。”芳摆摆手，一扭又进去了。

　怔了怔，矮脚也转身下楼，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柔的音乐声。矮脚没走远，在楼下香樟‮大巨‬的荫影里抽烟。

　北风呼啸，夜浓重，江南的冬天没有雪却冷沁骨。矮脚靠在树干上，烟头明明灭灭，思绪也起伏不定。小时候穷，忍着邻居的白眼奚落和姐夫偶尔蔑视的语气盼着快快长大‮立独‬；长大娶了媳妇有了儿，又盼着多多赚钱让媳妇儿子住得舒服穿着光鲜人前人后扬眉吐气；现在地也不种吃喝有余万事俱备了，心里还是空不足，总觉得啥事没办妥。矮脚想不出，‮府政‬招商引资让老百姓离开土地进厂做工究竟是好还是坏。

　身后的音乐大起来，间或传来爆发出一两声肆意的笑。矮脚的手快冻僵了，他扔掉烟仰头朝窗户看。窗帘厚厚的，不时有旋转着的彩灯光顽强地透过厚重的帘幕出，与矮脚重浊的呼吸互相感应。矮脚血脉贲张，仿佛有一团火在体内窜，无法排遣，不得喧，他在树下来回踱步。

　过了许久，门终于开了，五六人和着空调的暖气鱼贯而出，说不上出于什么心理，矮脚急忙退回树影中。芳已穿上了鲜红的羽绒服，打扮齐整，男人们也都穿上了外套，有的还敞着怀，有的正摸索纽扣。矮脚看到自己的老婆与台巴子举止络而不亲昵，似乎松了一口气。

　“合作愉快啊。”

　“林老板请留步，阿芳‮姐小‬请留步。”

　客人的黑色桑塔纳就停在餐厅外，道别的喧哗声随着车灯的闪烁很快驶入漆黑的夜幕中。

　矮脚想着该现身了，却又停滞了迈开的脚步。

　“唉哟，累死了，整天没个闲着的时候。”芳的声音婉转腻滑，这样柔媚的语调矮脚似乎好多年没听过了。

　“哦，辛苦了，来来来，我给你捶捶。”台式普通话仿佛特别夸张，一叠声的心痛声中，台巴子左手搂过芳的肩，右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

　芳顺势把头搁在台巴子肩上，台巴子一‮劲使‬，芳整个人扑进了他怀里。

　“不早了，今晚在哪睡？”台巴子挨着芳的发丝问。

　“回家吧，刚才他来过了。”芳没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嗯，那回吧。”台巴子说。

　芳转身，和台巴子互相搂着对方的一起往回走。暗淡的灯光从道旁浓密的樟树丛中透出，依稀可见芳的一头蓬松的卷发在台巴子的肩上有节奏地抖动。

　矮脚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似乎看一幕与已无关的连续剧，脑袋里轰轰地响。他拿出烟，手抖抖索索地，对了好久才把烟燃着，没几口，扔了踩个不停。想回家了，手却不由自主地掏出了另一支，猛一口，又踩在地下，再掏时，烟盒已空了，他狠狠地把空烟盒扔到地下，一跺脚，飞快地朝家里奔去。

　自家小洋楼的灯亮着，平里令人心生温暖的白光线此时却透出讥讽的嘲笑。短脚抬腿踢门，忽然想起儿子已睡了，只好收回腿用手推门，拖鞋也没换就上楼。

　“这么晚？”芳正在铺，眼也不抬地问。

　矮脚重重地一股落在沙发上，也不吭声，瞪着两只大眼定定地看着芳。芳光洁细的脸上残留着酒后的红晕，寒冷的冬夜里显得分外娇。矮脚不明白，人到中年了，芳比年轻时反而越发地丰盈动人，在那个事情上，自己有时嫌累嫌麻烦，这女人却如狼似虎兴致盎然，难道自己已不能足她了么？芳与台巴子搂抱的一幕又浮起，矮脚觉得口闷闷的不过气，脸色晴不定。

　“愣着做什么，睡啊，不看看几点了。”芳不知道矮脚的心里正酿着狂风暴雨，顾自上了，不耐烦地催促矮脚。

　“几点了？现在知道晚了？早在干吗？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女人的啰嗦点燃了矮脚的怒火，矮脚声音不高，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里慢慢蹦出来。

　多年夫，彼此摸透了对方的脾，这样的说话方式让芳明白矮脚有事窝火了，便别转身钻入被窝不理他。按她的经验，冷静一晚上，明早他自会恢复正常。

　然而今天有些意外，空气中游离着雷霆万钧。芳闭着眼，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矮脚的每一个动静。

　“说，你和台巴子做过些啥？”突然，矮脚跑到边一把掀开了芳的被子，愤怒的神情象一头好斗的雄狮。

　“发神经啊，还睡不？做过啥，我做工，他发钱！”芳小声骂着，拉过被子又躺下。

　“唰！”矮脚用力一扯，半条被子落到了地上，“快说，有过啥龉龃事？”

　芳坐起来想抱被子却抱不动，一看，原来被矮脚踏在脚下。芳也火了，“啥叫龉龃？挣钱养家有错了？去镜子前照照你自己，靠你那点工资过什么日子？”

　话音没落，耳了传来“啪啪”几声，芳一愣，意识到自己脸上已挨了重重几掌，手一摸，脸上‮辣火‬辣地，耳内嗡嗡直叫。

　“啊，你打我？”芳穿着睡衣从头上跳起来向矮脚身上撞，矮脚猛一推，芳陡然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在席梦思上，好在软，芳更快地弹起来扑向矮脚，光着脚穿着睡衣与矮脚扭在一起…

　第二天清晨芳背个小包就上班了，说是‮体身‬不适趴在桌上一天也迈出办公室的门，台巴子有事都亲自安排。有人瞧见芳的脸又青又肿，联系到矮脚脸上长长的血痕，估计是他俩昨天干了一架。夫吵架原是平常，头吵架尾好，村人背地议论了一阵，慢慢就平息了。

　这晚芳没回家，连续几天仍不见人影，矮脚也憋着气不去接，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过年的气息渐渐浓厚，厂里已放假，稍有积蓄的外地民工都打点行装启程了，剩下一些年轻人也忙着上街采购新行头，从头到脚装扮一新。这里的民风过年宜早，据说早过年者早得财，急的人家已开始买锡箔祭祖宗，小孩子们零零星星放起了烟火。

　矮脚姐姐说不动弟弟只好自己去找弟媳。台巴子已为芳专门辟出了一间宿舍，就在厂里仓库后面，又安静又不失人声。屋里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还装上了空调，象是摆明了姿态要长住，令矮脚姐姐暗暗吃惊。

　“姐姐来了。”长姐如母，何况家姑抚养大了矮脚，芳连忙去沏茶。

　“哎，别忙，你坐下嘛，”矮脚姐姐亲热拉过芳一同在沙发上坐下，“弟弟的倔强脾气你是知道的，我都骂过好几回了，别看他嘴上不说，心里懊悔着，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原谅了他这回吧。”

　芳不吭声，茫然看着杯中翻腾的茶叶。

　“年底厂里也没人了，家家都准备过年呢，我给咱侄子买了件双新耐克，我们家也好好热闹热闹。”矮脚姐姐继续说着。

　“又让姐姐您破费了。”芳说。

　“哈，应该的。你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回吧，啊？”矮脚姐姐热切着望着芳。

　“他人呢？”芳问。

　“弟弟才说要和我一块儿来，临时有事了。”矮脚姐姐斟酌着字句。

　“这两天老板不在，我把厂里的事待一下再说吧，姐，你先把这些东西拿回家。”芳踌躇着，示意矮脚姐姐带走台巴子发的年货。

　听她话里已有松动，矮脚姐姐也不勉强，“那也好，厂里的事完后就回家啊，孩子老娘都巴巴望着呢。”

　“嗯。”孩子是芳的软肋，虽说白天能看到，晚上不睡在一个屋檐下，终究心里空落落的。

　家姑走后宿舍里又安静下来。这两天台巴子去‮海上‬了，厂里除了值班的老丁偶尔四处巡逻还真渺无人声。芳把凳子搬到阳台，飞快地织起绒线来。几天没回家，儿子的一套衣只差一个袖子就完工了。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樟树碧绿的叶子油得发亮，偶尔顺风送来一两声麻雀呼朋引伴地啾啾声，似乎已能嗅到春天的气息。芳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漾开来。眼前的小厂生机，台巴子对自己优厚有加，除了高于常人的职位和工资，平里小恩小惠不断，最近又送了几件高档的首饰和化妆品，唾沫星子太可怕，只好心虚虚地藏在包里乘无人时偷偷把玩却并不戴。和无法拒绝的物质惑一样，情感也是患得患失。台巴子的家在海峡的另一头，小厂能兴旺多久总是个未知数，自己，终究是台巴子旅途中一个偶遇的风景罢了…

　“芳，芳，不好了，你儿子有事了。”正胡思想时，老丁气吁吁地跑过来。

　“啊，出了什么事？”芳很紧张地探‮身下‬去问。

　“我也不清楚，快回去看看吧。”老丁说。

　“晓得了。”芳的心突突跳起来，转身想带些什么回家，慌乱中却无从下手，扔下绒线就往家里奔。

　方场上，四五个村民正惋惜地说着什么，老远就朝芳大喊，“上医院了，矮脚带小孩上医院了！”大家自动为芳让出一条道。芳回家推出电动车掉头又往外冲。

　急诊大厅里，芳一眼瞥见儿子正在家姑怀里无声泣，右手显然刚包扎好，严严实实地象个肿的大萝卜，矮脚站在一旁发呆。儿子见到芳，眼泪又如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下。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芳绕过矮脚怨恨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抱起儿子，拿出餐巾纸试图去擦他的脸。

　儿子大声哭起来。

　矮脚姐姐的叙述，让芳的心一阵阵搐，她紧紧把脸贴在儿子邋遢的小脸上，又悔又痛。原来，儿子眼红别人家的闹猛也偷偷买来鞭炮唤小朋友一齐放，前两个冲上天第三个没声响，当是哑炮上前细看时，鞭炮炸了，儿子稚的小手当即鲜血淋漓，手掌成了烂糊一片…

　转眼就是年三十了，在‮央中‬台唱唱跳跳的晚会声中，男人灌酒，女人小孩喝茶嗑瓜子，平热衷于窜门的乡邻都安心呆在自已家里守岁，企盼灶王爷保佑来年的平安富足。矮脚一家围座在电视机前，赵本山的小品在今晚黯然失。矮脚烟瘾越发加重，烟雾弥漫中，芳搂着儿子心不在焉地盯着屏幕，儿子的手依然重重包裹，暗淡的血从层层绷带中隐隐透出，儿子的小脸失去了往日的鲜丽散发出莫名的忧愁。

　“呢？”转过脸，儿子突然发问。

　矮脚和芳面面相觑，不知何时疯娘溜出去了。自儿子出事后，家里充斥了沉郁冷峻，关注了儿子，忽略了疯娘，年三十的晚上，她能上哪呢？

　矮脚掐灭烟打算去找。门一开，就传来了惊心动魄的喊叫声，“失火了，大家快救火啊！”

　往东一看，火光随曲曲折折的北风穿越幢幢房屋了闪烁于半个村庄，妖魅的姿态在暗夜里令人骨悚然。水火无情，矮脚立即摔门而去，芳把儿子安顿在沙发上也尾随而走。

　火光源自村东台巴子的小纺织厂，大半个仓库在熊熊烈焰中颤栗。仓库里的成品与半成品都是易燃品，干燥的冬夜，风助火势，火舌很快窜出仓库窗口向外围，夹道林木也咇咇啵啵地响起来。

　先到的村民正拿着水桶脸盆拼命从打破的玻璃窗内往内倒水，风声，火声，人声，震耳聋。矮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披头散发地在鼎沸地人群中不合时宜的穿行雀跃，似乎象他的疯娘，似乎又不是。不容迟疑，矮脚立即加入了灭火的行列。芳怔了怔，拼命地沿仓库旁的小路奔。

　“不能过去！”有人发出惊呼。

　“我拿东西。”明明灭灭的火光中传来芳的回答，芳蓬松的头发象火焰一样跳跃着消失在小路深处…

　半个多小时后，在呼啸而来的消防队的多管高水下，火势渐渐灭了。仓库连同所有储存物都化为一片焦土，夹道而生的樟树林也大半遭殃，与库房毗邻的几幢简易建筑倒的倒，焦的焦，面目全非了。

　疲惫不堪的人们有的回家，留下的三五成堆聚集在一起，围着尚在冒烟的残骸烈地各抒已见。台巴子已闻讯而来，木然瞪着满地狼藉不言不语，任凭老丁捶顿足地诉说着什么。

　“芳啊！”石破天惊，一声尖锐的啸叫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人们纷纷涌向仓库后面。

　矮脚正抱着一具淋淋的尸首干嚎不已。尸首衣服已残缺不全，高水的冲击使许多地方出又红又黑的体，活象烤焦的火腿。人们从身高脸型和矮脚的痛心疾首断定是刚才冲入火海的芳。

　“有什么东西能比命更重要嘛！”

　“怕是缺氧了倒下的吧？”

　“会不会是东西砸下来跑不出了？”

　没人能解答这些疑问了，芳蜷缩的手指紧紧抓着她常用的那个牛皮坤包，包已焦黑难辩，坤包旁边，躺着同样焦黑的四铝质线针。

　不久，‮安公‬局的结论出来了，说冬季是火灾高发季节，鞭炮烟头都容易成为火源，而此次火灾起于门窗紧闭的仓库，所以不能排除人为的可能，但大火已消除了一切痕迹，火灾确切的起因只能不了了之。

　第二年春天，台巴子在原址上重建了仓库，小纺织厂又恢复了往日的红火。仓库后面是新栽的樟树，树丛中立着抢险救灾烈士芳的新坟。 n6zWW.c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