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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夏晓清没有应话,仅定定望着“黑虎帮”的人离开,而金五在离去前投过来的恶毒眼神让她必须攥紧双手,方能镇静视。

 “‮姐小‬…钱没、没有了…钱…都没了…”大智结巴道,憨笑看着车内一大堆扁扁的空布袋,似觉方才撒钱的“游戏”当真有趣。

 “你笑?!还笑?钱都没了,你还笑得出来?没良心、没脑子,头那么大,里面全装豆渣!钱没了,‮姐小‬回去怎么代?二爷那么凶,大爷…大爷好可怕,还有老夫人…怎么办才好嘛——”说着说着,果儿两串眼泪突然滑下来,吓得大智瞠目结舌,脸色发白。

 今此举,夏晓清不是没想到后果。

 她在夏家是庶出的女儿,生母杨氏原是府内安排在老太夫人身边服侍的大丫鬟,后来是老太夫人作主,让亲手调教出来的丫鬟嫁进夏家,给自个儿的独生子作妾室。

 老太夫人在世时,夏家产业有一大半攥在她老人家手里,夏晓清的亲娘是老太夫人带出来的人,识字能算,眼光独到,原就是老太夫人的左右手,嫁进夏家之后更被倚重。

 生母受长辈重用,让当时已为夏家诞下两名男丁的嫡母内心大大不平,如今嫡母处处挑她毛病,她动辄得咎,而今之事若传回府内…

 她闭了闭眸不再多想,跟着掏出一条素帕进大智手里,又用眼神连连示意,直试到第七遍上,大智才陡地理会过来,连忙抓帕子去擦果儿哭花的小脸。

 “果儿莫哭…妳哭…我、我也要哭,妳别怕…别、别怕,别哭啊…”

 “我就哭!就哭!”果儿凶巴巴,继续泣。

 夏晓清望着眼前与自己一向亲近的两名仆婢,心弦略弛,角不发软。

 突然——

 “请问车上可是庆夏家的‮姐小‬?”有谁在马车外询问。

 夏晓清循声看去,来者是一名小厮打扮的清秀少年,此时正恭敬站在车身旁。

 “我是。”她沈静答,捺下疑惑。“不知这位小扮有何贵事?”

 听到“小扮”二字,少年咧嘴一笑,声音清脆道:“我家主子想请‮姐小‬到船上一聚,盼‮姐小‬赏光。”说着,手往岸边一指。

 泊在那里的是一艘外型有别于载货篷船的中型舫舟。

 南方舫舟通常偏花俏,着重装饰,然眼前这艘舫船外观却颇为朴素,乌沈木所打造出来的船身显得厚重且结实,整艘船尽是木质原泽,虽沈,价却高,也不知何时混进几十艘灰扑扑的货船间,一同泊于岸边,若非留心去看,倒不易一眼辨出。

 她正询问少年的主子是谁,舫船上已走出一名矮胖老者,立在船首对她招手。

 “清丫头,上来吧!”

 见了人,闻其声,夏晓清柳眉惊奇般飞挑,随即轻舒开来。

 她淡淡弯,朝老人挥了挥袖回应,跟着对少年道:“原来你家主子是『伍家堂』的老太爷。”

 少年掀说什么,然眼珠子一溜,竟咧嘴笑出几分淘气,最后只道——

 “我家主子在船上恭候‮姐小‬芳驾。”

 抱候芳驾?

 这伍家的少年家仆未免太多礼。

 伍家老太爷是老长辈,她夏家那位精明干练的老太夫人尚未仙逝之前,庆城的伍、夏两大商家其实交往甚密,生意上有合作、有竞争,那是光明正大,各凭本事。

 不过后来她家的老太夫人过世,伍老太爷亦把主事权下放给儿孙,到了这一辈,两家在生意场上的冲突渐剧,已无当年和谐共进之象。

 夏晓清幼时便识得这位伍家爷爷,觉得老人家总笑得像尊胖胖弥勒佛,与自己那位精明且不苟言笑的亲祖母相比,伍家爷爷着实容易亲近。

 独自随少年小厮上了舫船,果儿原要跟来,她见她哭得两眼通红,眉眸间犹留余悸,还是让她留在马车上,要大智陪着。

 一上船头甲板,夏晓清都还不及作礼,已被伍老太爷一把拉进楼型船舱内。

 “伍爷爷,那个…适才『伍家堂』的泊船,伍家请来的四大戏班…”她急着说清,心想,这艘舫船该是老早便泊在此处,它停在这儿,离“伍家堂”篷船所泊进的栈道如此之近,有人恶意霸住栈道一事,老人家定瞧得一清二楚,不仅看明白,他心底雪亮,那幕后的始作俑者是谁,八成也是知道的。

 内心有愧,她想代夏家道歉,岂知伍老太爷宽袖一挥,浑不在意似的。

 “别跟咱提那些七八糟的事儿,那些早不归我管。儿孙自有儿孙福,要合要闹、要兴要败全由他们,我懒得管,只管自个儿舒心快活便好。”他嘿嘿笑了两声。“清丫头,妳来得正好啊,来帮妳伍爷爷瞧几件玩意儿。”

 “伍爷爷,我——”夏晓清话音陡顿。

 她一双润过雨的眸心忽而湛颤,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在某一点。

 气息微岔,她此时才惊觉船舱中除了伍家爷爷与自己之外,尚有第三人!

 那人坐在一面百宝花鸟纹的折屏之后。

 屏风后其实是一整幕的细竹帘,此时帘子高卷,天光洋洋洒洒透进,将那人身影淡淡薄薄打在以雪绸绷制而成的屏心上。

 长袍阔袖。

 那是一道男身影。

 斑大、修长,长发束于身后,男人坐姿闲适。

 …也是伍家的人吗?

 夏晓清突然意会到,倘若对方一直就待在那个所在,定将之前那场风波全瞧进眼里了,毕竟那幕细竹帘一开,正巧对准码头区,而她在细雨中与人争执、鲁奔走、疯狂撒钱的行径,肯定就如唱大戏般在对方眼前上演。

 脸蛋不生热,疑惑丛生。

 她抬手将犹染水气的发丝至耳后,幸得声嗓犹能持静,她细声问道:“伍爷爷要晓清帮忙瞧什么?”

 她暗想,那人既避于折屏之后,且避得大大咧咧,任由身影投映在屏心上,不掩饰、懒得掩饰,明摆着不愿与她照面,那她便也该视若无睹,无须去问。

 这一方,伍家老太爷挨了过来,搔着银白美髯呵呵笑道:“不就这一座折屏吗?清丫头眼力好,快来帮妳伍爷爷评断、评断,瞧瞧有啥儿名堂?”

 夏晓清低应了声,眸光专注在屏风面上游移,轻徐道:“折屏为四扇曲屏,无沉重屏座,扇与扇之间以金属销扣相接,屏框是轻质的雅楠木材,屏心为上等丝绢,绣百宝花鸟纹,绣功针法…嗯…属北派繁针绣,一针落四方,表、里、上、下各有章法,花鸟随观看方位各有变化,栩栩如生,饶富趣味…”螓首垂下,她微张,声却止了,觑见一方袍襬不经意地出曲屏外。

 原来屏风后男子穿的是铁灰色衣袍。

 那其实是不太张扬的调,甚至偏沈了,但朴拙泽却因天光的投落,映出一道道暗藏的绣纹,乍看无华却多姿…她瞅着,竟有些出了神。

 “是、是,果然是失传一段时候的北派繁针绣啊!”伍老太爷拊掌大乐,颧骨红润润。“咱就觉这花鸟纹巧心得很,愈瞧愈喜爱!这舫舟主人与妳伍爷爷是忘年挚,他说,船上的摆设要能道出一番讲究,便全归了我…嘿嘿嘿,他小瞧我,我可以忍,但看低了咱们庆城,以为庆无人才,那就不行。再说了,他一开始可没说不能找人助拳说解啊!”

 老人家一脸得意,边说还边觑着屏心上那抹男人淡影。

 …这艘船并非伍老太爷所有!

 避在折屏后的男子才是舫船主人!

 夏晓清终于懂了。

 至于对方之所以遣小厮邀她上船,皆应老人所求吧…

 思绪一清,她那时不时要窜出的傲气忽又爬上心头,觉得主人家根本不她这个生客,留下不走只让对方不便,这又何必?

 她暗自作了一个缓长的吐纳,启慢语。

 “伍爷爷,我近午时分才从府内家丁口中,听闻到有关码头区这儿的消息,当时账房派换零散钱的马车正要出发,我遂跟了来,脑子里其实无半点主意,只怕太过匆促,还是没能处理好咱们两家的事,您——”

 “欸,都说别提那些杂七杂八的事,还提?”伍老太爷声截断她的话,绷起老脸。“过来过来,再帮妳伍爷爷瞧瞧这套黄梨木桌椅。妳只管说,看出什么说什么,来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咱爷孙俩连手,刮一刮那舫船主人,且让他悔青肠子,悔得五脏六腑都发疼!”

 “爷爷…”她一袖被老人家揪了过去,躲都无处躲。

 咬住几要逸出瓣的幽叹,下意识地,她的一双秀眸再次溜向那四扇成幕的屏风——

 那抹影子对老人家挑衅的言语不为所动,只徐徐拉开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搧摇。

 夏晓清越发不自在。

 她心想告辞,伍老太爷却没丝毫放人的打算,径自‮奋兴‬道:“清丫头,妳瞧这黄梨木的切面,这是百年以上的老木啊,是吧?是吧?还有这些榫头跟卯眼的部位…啧啧啧,功夫做得真细致。”

 “伍爷爷,若已无事…清儿该下船了,大智和果儿还在岸上等着…”

 “谁说无事?眼前横着好几桩呢!妳要走,也得帮完妳伍爷爷再走啊!”

 老人家揪着两条灰眉,垮着嘴角,绷脸装凶不成,这会儿改而扮出可怜相,“楚楚可怜”地瞅她、瞅她、直直瞅住她。

 夏晓清完全吃软不吃硬的脾,实在不能抵挡啊!

 她咬咬,这次没能忍住叹息,梗在中的气息于是深缓一吐。

 她眸光再次专注在老人相中的家具上。

 仔细瞧过后,越看,内心越赞叹,这舫船上的摆设当真件件珍物,主人家能大方赠予,出手之阔绰也让她大开眼界了。

 她探手触摸桌面,五指感受木质的温润,嗓音如丝道:“老黄梨木,木质‮硬坚‬,纹理或隐或现,生动多变,结疤处的『鬼脸纹』趣味横生——”略顿,她将抚过桌面的手凑进鼻前嗅闻。“原该浓烈的辛辣气味已褪,仅留微香。”

 “还有呢?还有呢?这桌面、桌牙、桌脚,妳全给说说啊!咱们跟他客气啥劲儿?”伍老太爷笑呵呵。

 夏晓清接着道:“桌面嵌银丝,银丝随木质纹路而走,成就一幅泼墨山水之景…桌牙雕刻精致,镂空雕有佛手、桃子、石榴纹,意喻『福寿三多』,至于桌腿,足部是好看的如意形,只是…嗯…”咬咬

 “唉唉,只是什么啊?”老人家追问着,张大炯炯有神的双眼。

 “只是已雕了如意形桌足,底下却又添珠,成了如意踏珠足,嗯…是有些多此一举,太过繁复。”

 伍老太爷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说得好!没错、没错,就是太繁复了,难怪咱看来看去,就那么一点点不顺眼,想来正是这原因,被妳明明白白一点,咱脑门儿也清了!看法一致、看法一致啊!”老人家放马后炮,放得脸不红、气不

 “爷爷,我该回去了…”语气都听得出哀求了。

 这一方,伍老太爷终于良心发现般收拾起大顽童般的表情,不再人、闹人,却深深看她一眼,最后叹了口气。

 “妳娘亲的病好些了吗?”

 夏晓清没料到老人会突然问起自家的事。

 这里毕竟是旁人的场子,谈家事总觉不妥。

 尤其当她眼角余光不自觉飘向那道折屏,觑见那人不知何时止了摇扇之举,彷佛凝神倾听着,那让她更感不安。

 沈了会儿,她轻声答:“娘的病时好时坏,谢谢伍爷爷关怀。”

 老太爷叹道:“妳娘亲那病啊…唉,上回见到她时,她都不认得我了。”

 “娘她…她能认人的,她认得我。”她不急辩。

 “妳也别跟妳伍爷爷急,自从妳爹走了,妳娘也跟着倒,她可是妳祖母当年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将,咱也是瞧着她百炼成钢,谁知这块钢说熔就熔,真是情障啊情障…欸,爱成那模样,值吗?妳夏家产业倘是在她手,如今的妳便无须瞧嫡母与两名异母兄长的脸色,又岂会如此辛苦?”

 屏风后的人又淡淡缓缓地摇起折扇,像似…等着她作答。

 “…爷爷,我真该走了。”一顿。“今在码头区堵了『伍家堂』船只一事,多谢您不追究。”

 她沈静笑中透着腼觍,敛眸垂颈,对老人福身作礼。

 踅足,她离开舱室,奔进落了止、止了又落的无尽雨里。

 舱中幽静。

 无声,静。

 静,无声。

 忽然间,老人家重重“欸——”地长叹一声。

 头一甩,他抓抓垂至前的美髯,举步往内走去,直直晃进百宝花鸟折屏之后。

 “那丫头如何?”他问,危险地瞇起双眼。“小子,别跟咱说你瞧不上眼。真论胆气和果决力,她可不输男人!”

 自始至终一直坐于屏风后的年轻男子终于起身。

 他丢开折扇,张手往旁一抓,握住一精致的乌木手杖。

 拄着乌木杖,他离开椅座,略跛地踱出几步,立在船舷边。

 伍老太爷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自个儿口中所提的那丫头已钻进马车内。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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