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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片刻过去——

 “为什么?”宫静川放下茶杯,一手犹按在左膝上,问得突然。“明玉和澄心为什么不该到夏家寻你?”

 夏晓清抬起羽睫,容清冷。

 她静默了会儿,那双眼学不来冷然姿态,又漫出太多感情。“…那地方不很‮全安‬,她们去了,若碰上不好的事,吃了亏、受了伤,怎么办才好?”

 他目光略深,嘴角翘弧亦深了深。“有无惑跟在一旁照看,我想即便真遇上麻烦,吃亏受伤的事应该还轮不到那两只惹祸。”

 “她们没惹祸!”她本能地替小姊妹俩辩护,搁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握紧。“她们仅是有些…嗯…不按牌挥出牌罢了。”

 “罢了?这叫罢了?你也太护短。”他刺了一句。

 “我没有!明玉和澄心她们俩…没、没有…她们…”她在激动个啥劲儿?那是他自家妹子,与她可有半分干系?她辩什么?只徒惹他笑话而已。

 她忽然抿不语,因发觉他眉弯、眼弯,当真在笑。

 有些气闷,她干脆撇开脸看向窗外。

 外面河道平坦,岸上人家的屋房比邻而建,循着水道绵延而去。

 他们的篷船与几艘船只错行过,不知从哪艘船上传来哨笛声,一长两短、两短一长,她感觉所乘的舟船缓了缓行速,然后见那名少年小厮亦吹起哨笛,同样是一长两短、两短一长。

 她心下微觉古怪,未及想通,笑话她的那个男人在她身后沉静问——

 “那地方既然不很‮全安‬,为何不走?以你的能耐,离开夏家独自营生,想是不难,不是吗?”

 从未有谁问她这样的事。

 他语气认真,不带丝毫嘲弄,仿佛对她的事上了心,因为在意,所以留意,若非她明白他的本意,会以为他当真关怀她。

 岸边有泊船正跟民家收蚕茧和生丝,一串招摇的大红灯笼垂挂下来,那是店家挂在屋后的招牌,前头开门营生,临河道的后头也不忘打自家名气,她看清了,每颗灯笼纸上大笔写着一字,串起来就成“城东伍绸缎庄”是“伍家堂”的店…

 是了,她记起,他跟“伍家堂”的老太爷还是忘年之呢!既跟伍家交往,又跟夏家牵扯上,这般的如鱼得水,这样的他手段太高,哪里是她比得过的?

 她将脸转正,调回眸光,幽然答道:“要‮立独‬营生确实不难,但若要离开,娘亲也得跟着我一块儿走,可她不能走的,不能离开夏家的…娘说,她生是夏家人,死是夏家的魂,死后她要葬在夏家祖坟地里,我爹坟头边留了她的位置,她要跟我爹葬在一块儿。”略顿,润润。“我的嫡母…大娘她应允过的,只要娘不掌事、不闹事,安分度,待娘亲百年后,大娘会让她葬在我爹身侧。”

 “所以你爹与你娘感情甚笃,恩爱相亲?”

 夏晓清闻言忽而一笑,笑音略带涩然。

 “我娘是爱惨我爹了,听说是一见钟情呢,第一眼便陷进去。至于我爹…大概谁也不爱吧。他一生唯一感到快活的事,应该是读书了,书海浩瀚博大,够他悠游一辈子…”蹙眉,随即又舒松开来,淡敛的睫宁静婉约。

 她再次笑,这一次的笑虽无涩意,却柔软得教人中发疼。

 “爹去世后,留下一大屋子的书,好多好年的书,各式各样的书,大哥、二哥对那些东西半点不感兴趣,但我很喜爱…有时得了空,独自一个窝在书阁里,可以窝上一整,常累得果儿气急败坏来寻我,把我拉出去用饭。爹的那些藏书中,有许多是关于古玩鉴赏的书册,金石陶瓷、琴棋书画等等,应有尽有。有时我会想,倘是爹在世时能到咱们几家古玩铺子坐堂,就管鉴识赏玩的活儿,其他一概不理,他应该很能胜任才是,情或者能开阔些,心情一好,‮子身‬也较不易有病痛,或者,他能命长些,娘也就能欢喜些…”

 咦,怎说起这些事?

 她蓦地扬眸,恰与男人深邃目光相接,他的表情是专注、探究的,如融进她所说的话当中,静思着。

 她内在局促不安,暖气不断从肤底渗出来,暗自懊恼自己话多。

 她不曾这样的,只因身边无谁听她说这些事,被随意问起,话匣子竟大开了。

 静默淌了片刻,忽而,她听他慢条斯理道——

 “虽有牵绊不能离家自立,其实你只需答应我之前所求,只要让旁人看懂你与明玉、澄心之间的交往,看出你在『松辽宫家』小‮姐小‬们眼中举足轻重,我想,那个对你而言不很‮全安‬的所在,应该能变得‮全安‬许多。”

 她不懂、惑、茫茫然,怔怔望住那张捉摸不透的俊庞…猛然间,一道银光划过脑海,将浑沌劈破开来!

 事与事之间仿佛能够串联,她寻出前因与后果了,那些让她困惑的事,一下子全找到解答。

 “你…你允许明玉和澄心进夏府,带她们来…来找我,是故意如此为之。你故竟张扬,要夏家大爷和二爷瞧清楚…你以为他们倘能瞧清了,心中有底,碍于『松辽宫家』之势,自不会再动我一,你是故意的…”

 爆静川深瞳湛动,朗眉淡挑。

 似笑非笑,不答话,所以便是默认了吧?只是啊只是…“为何帮我?”夏晓清不要问。

 “因为我想。”他语气仍慢每个字轻月清楚。“再有,正如明玉方才对你说的,因我中意你,想让你为我所用。”

 听到“中意你”三个字,她心口猛窜,怦怦、咚咚直闹,最后那一句实在话却在她冒热脑门上浇淋了一大盆水。其实已知他的想法,此“中意”之说无关‮女男‬之情,只是他突然直直道出,终究惹得她神思翻腾,双耳发热。

 暗暗攥紧双手,她吁出一口气。

 “往后别再这样做,别让明玉、澄心来夏家寻我。”

 她怕力量太小,无法护她们俩周全,就如今在账房院内闹开的那一场。

 “好,她们不去寻你,换你来找她们,如何?”他在跟她讨一个明确答复,要嘛,小姊妹俩带护卫三天两头上夏家闹,要嘛,她乖乖去他的地盘,就两种选择,瞧她要哪个。

 夏晓清想起深入北坡竹林的那条小道,想起建在一片绿意器然间的宅第,想起与他初次会面、那个繁花似锦的“绮云园”…他昨儿个才问她的事,今已杀上门来要她回答,要她去当那个有些诡异的“西席”还须当得甘心情愿。

 他这人表面斯文有礼,手段却强势得紧,她落进这个局,还能有什么作为?

 “…我去。”她答得有些闷。

 “很好。”

 她看向他,见他笑开,咧出两排白而齐整的牙,右颊竟有一朵笑涡!

 好…好“可怕”!

 她晕晕然,气息不稳兼心音如鼓,整个人不太舒服。

 手指在袖中握绞紧,悄悄捏疼自己,她再次撇开脸往外看。

 这一段河道来到庆养蚕户聚集之处,没有前一段河道热闹,两岸相通的石拱桥也少了些。她想,总不能一直静默不说话,他既想找商机,她这条“地头蛇”或者该为他说解说解。

 哪知,又是一长两短、两短一长的哨笛声!

 她引颈张望,见那哨笛声是泊在不远处的一行船货帮汉子所发出,待对方落了声,如她所想,船首的少年小厮亦吹起哨笛回应。

 然后,她蓦地转过身。

 秀气清眸张得圆亮,她一瞬也不瞬,仿佛他突然生出三头六臂。

 “他们是你的人!”脯起伏微剧,她轻,又努力稳住呼息。“这一趟下来,那些行船收货、卸货的人,很多都是你的人…你根本不是来看植桑养蚕、纺纱制绸的活儿,船货帮既在你掌下,这条河道两岸的大小事,你又怎可能不知?哪是需要谁替你说解!”

 爆静川同样一瞬也不瞬地瞧她,看得那样深,目光仿佛极畅意,因为很喜欢这样敏锐且聪慧的人,这样的她,让他惊、着,让他中意得不得了,能网罗这样的人到他底下做事,实是一大乐事。

 “『松辽宫家』在北方有自个儿的马货帮,但毕竟是『南船北马』,想将生意打进南方,除了陆运也得顾及水运。”他不住再次笑,很畅、很真诚的那种笑,笑时,颊面上又浮动单个笑涡,全然不想掩盖本,和盘托出——

 “宫家对南方水运到底是初出茅庐,尚需老经验的师傅指示,那些人倒不全是在我底下做事,跟『松辽宫家』应是合伙关系,在南方,宫家客随主便,在北方,他们就入乡随俗,总之是一起寻机挣钱,相生双赢。”

 “你来到南方,就为船货帮之事?”她呐声问,眸底泛开幽光。

 “算是。”腿上的不适已舒缓过来,他拉开温膝的厚布团,将那东西搁至一旁,展袖拂过衫襬。

 算是…如此听来,他南下尚有其他目的了。

 她未再追问,只觉他淡漠深沉,真是笑了,又让她目眩神

 在他面前,她这样“浅”这样的笨拙…明明无须在意,她却又在意,这般起落盘结、患得患失的心思从未有过啊…

 夏晓清,你是怎么了?

 眼前女子侧颜对他,敛眉凝容,沉思的柔软轮廓引他静静去看,如赏一幅清冷深邈的秋水长天图。

 轻风入,篷船在此时切进一条略窄的河道,能清楚看见岸上人家的买卖,宫静川开飘至颊面的一绺发,温声中犹带笑,徐慢道——

 “你说这河道两边的大小事,我怎可能不知,唔…那些人在干什么,我还真就不知,有劳姑娘替在下解惑了。”

 晓清回过神,飞快看他一眼,又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有五、六只轻舟,舟上算一算约莫十数人,全是女尼,这群尼众刚与岸上人家做完买卖,乘着小舟正要离去。

 见状,她眨眨眸,嘴角不柔软。

 “那是城外『静慈庵』的女师父们,那座庵堂收容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妇孺,师父们在庵堂外的坡地种植一大片桑树,采收桑叶卖子城内的养蚕人家,换些钱贴补——”身旁男人突然站起,她话陡顿,回眸去看,心下不由一惊。

 爆静川脸色骤变,什么淡漠、沉静全灰飞烟灭了。

 他目光炯然而深厉,直勾勾注视那群即将离去的女尼,恨不得将人瞪穿似的。

 到底他在看什么?

 抑或,看谁?

 夏晓清问不出声,也学他定定看着…啊!那群女师父当中有一位年轻女子,穿着一身雅素方衫,及的长发未削去,仅用灰巾子松松束着。

 “邢叔,跟上去。”宫静川头也不回地朝堂橹大叔下令,嗓声犹静,却也难以将心绪尽掩。

 晓清瞧明白了——他是在看那名带发修行的姑娘!

 篷船颇有技巧地尾随在轻舟之后,半刻钟后,河道出城,女师父们不往热闹的码头区行船,而是渡了河到对岸。

 篷船愈来愈近,宫静川在女尼们分工合作地系船、搬篓筐之时步出船篷。

 夏晓清跟了出去,一颗心急跳,手心竟莫名微

 “咦…啊!是夏施主。”好几位女师父回头望,本觉悄悄靠近的篷船很是古怪,忽见出现在船首的晓清,有人已将她认出。

 夏晓清双掌合十回礼,扬睫,见那名带发修行的年轻女子两手提着一只空篓筐,她原要将篓筐背上,此时却定住不动,美脸上尽是讶然神气。

 那女子望着立在船首的宫静川。

 爆静川亦专注凝视她。

 氛围有些紧绷,众位女师父都察觉到了,数道目光来来回回在宫静川和那姑娘身上穿梭游移。好奇怪,如他这样深沉、隐晦、难以捉摸之人,原来也有心思外显的时候。夏晓清模糊想着,清楚感受到此时站在她身旁的男人气息变浓,整个人绷绷的,似恨不得一跃上岸,将那个被他两眼锁定的姑娘牢牢抓住。

 终于,惊愕神情褪去,换上的是略无奈的浅笑,那女子叹息般问——

 “你怎么来了?”

 爆静川答:“我来找你。”

 接近再看,女子年岁约二十五、六,鹅蛋脸白里透红,一双含情的丹凤眼,顾盼之间别有神韵,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是丽质天生的佳人。

 女子姓方,名珑玥,北方人士,原是在北方“水月庵”带发自我清修,后来“水月庵”与“静慈庵”因一次机缘而结了缘,方珑玥某天便随庵堂里的几位女师父一同南下,在“静慈庵”作入世修行,真正‮体身‬力行去行善助人…这些事,是夏晓清从几位“静慈庵”女师父们口中旁敲侧击问出的。

 她每月固定到“静慈庵”参拜,以前是恼随娘亲去,娘病倒后,多是她自个儿前去。

 庵堂中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她手头虽不十分宽裕,每个月还是会或多或少布施一些钱,而大智和果儿都是庵堂里曾收容过的孩子,后来被娘亲带进夏家做事,一直跟随她们娘儿俩。

 因此当她仿佛闲聊般问及方珑玥的来历,众位女师父也无所隐瞒,知什么道什么,全说给她知。

 在她打探人家的同时,方珑玥早被宫静川带至一旁说话,因她不愿上他的篷船,山不来就他,只好他去就山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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