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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杜秋满跟沈银荷突然早到那,初雪还觉得那只是族姑的阴谋,但经过几,她发现那不叫阴谋,那叫谋——绝对是跟爹爹串通好的。

 到大寿前都会住在寺院吃斋,爹爹就把娘带到临县去,家中无大人的时候,堂祖姑驾到,她这个一家之主也只能负起招待客人的责任。

 说来,也是自己反应慢,游过后她就觉得自己的爹爹在密谋什么事情似的,偶尔还会在他脸上看到一种“孩子,别怪爹,爹是为你好”的神情,原来是…就说嘛,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爹娘前脚一走,族姑后脚驾到,派去邻县的人还回话说,老爷和夫人在赵老爷家住得开心,打算多住蚌七八才回来。

 她一定什么都不知道。

 爹…一定什么都知道。

 娘不许她定亲,抱孙心切的爹爹就趁着大寿之名来这一招,大概是想让她跟银荷多多相处,最好是她心大变,来不及许婚就先对着这族妹不规矩——要是她真的这样,只怕爹爹要开心的翻跟头了吧。

 平心而论,银荷是美的,但她是个假公子,总不可能娶了这真族妹吧,两个女人家是要怎么传承香火?

 现在呢,她已经几天没去城西大庄了。

 第一天,陪族姑跟族妹在杜府走走,这府中虽然只有几口人,不过历经百年,宅子极大,主院数落,客院数十落,鱼塘,凉亭,梅园,荷花池,还有巧匠设计四季都有花开的花园,前院到后门得走上半个时辰,身为主人家,自然得带客人走一走,以尽地主之谊。

 下午时,去邻县的人回来了,说老爷夫人要再多待几天,吩咐她这个未来当家,好好招呼族姑跟族妹。

 族妹说,听说江南春光极美,想游湖看这初颜色。

 于是她叫来琴阁的游湖画舫,上面除了服侍的仆人还有琴师数名,茶水干果,江南的富贵小店一一奉上,琴娘们映着这湖光山,弹着波澜壮阔的曲子,杜秋满自然大力称赞这江南美景,银荷没多说话,不过初雪看得出来,她这族妹眼睛很亮,嘴角边上还有一点点笑,看来是真心喜欢。

 当然,如果她这少筋的都看得出来,册云自然也看出来了。

 这缘湖跟一般湖泊有些不同,春天时烟波弥漫,加上时有浓雾,眼前所及山淡,湖色淡,一如水墨画,喜欢的人少,嫌无趣的人多,一直要到夏秋二季,圆湖恢复水之,游客才渐增。

 册云说:“沈银荷能欣赏缘湖的山水墨,倒也难得。”

 外人听起来不过简单几句,但初雪跟他相处十几年,知道这几句话已经算是极大的赞美。

 她看了看册云,又看了看族妹,想了想,问:“你觉得这银荷特别?”

 “我都说了,是‘难得’。”

 “跟特别有什么不同?”

 “难得可以有几个,特别只会有一个。”册云又是一副看小孩子的神情,“懂了吗?”

 知道那是“几个”而不是“一个”初雪莫名感到一些放心,便没有继续这个问题。

 画舫行至湖中,此时将望过去,只有山,没有岸,一片苍茫,后来银荷跟琴师借了位,弹了一段长江曲。

 初雪常听曲儿,自然知道银荷这曲‮弹子‬得扎实,也不知道花多少时间练来的,又见她手上戴着指套,知道那指套不能弯,套口又圈得紧,真不知道她怎么受得了。

 杜秋满见这三公子看着自己女儿,颇为得意说:“银荷从小习琴,怕手指弄了,总是戴着指套,练起来分外辛苦。”

 讲完不由分说地拉过银荷,让初雪瞧瞧女儿的手。

 纤纤十指,白得像青葱似的,初雪口而出,“真漂亮。”

 “是吧。”杜秋满颇得意,“这姑娘家,绝对不能做重的事情,免得将来夫家不喜欢,我连字都不敢让她多写,怕笔拿久了,手会长出茧子。”

 初雪想起自己的手,一样是姑娘家,跟银荷却是天壤之别。

 五岁起她就制笔做墨,每天一时辰,六岁开始习字,五张大字两张小字,手心,手指上也有笔茧,骑马打猎握缰拿弓,更把手磨得跟男孩子似的。

 看着银荷白白的手掌,初雪第一次有种羡慕的感觉。

 原来,那就是姑娘家的手…

 ★☆★

 晚饭过后,她跟册云在花园品茗赏月,讲起这件事情,因为她太认真了,倒是换来他一顿好笑,“手是拿来做事的,为了保持漂亮而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浪费。”

 “女孩子家的手,那样真的很漂亮啦。”

 “羡慕?”

 她别扭了一下,承认了。

 她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以前对‮女男‬之事还不太懂,可是近一两年,她有时候也会小小的幻想一下自己穿上丝裙小袄,头发钗的模样,穿绣鞋,抹胭脂,当一下千金‮姐小‬…

 “呐,你不觉得,姑娘家还是要有姑娘家的样子比较好吗?银荷整个人都是香的。”

 “从不觉得。”

 “你早上明明就看了银荷好几眼。”

 册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早上又看着我做什么?”

 初雪被他问得语,又不想承认自己早上就是想知道他到底要看银荷多少眼,所以才一直数。

 她太了解册云,这种事情讲出来只会让他觉得好笑。

 银荷让他觉得难得有优雅,自己却只能让他发笑,她才不要让他知道呢。

 “倒茶。”

 听得自家公子大吼,站在亭子外的小冬连忙进来伺候。初雪往嘴巴了口玫瑰糕,嚼嚼嚼,假装没听到。

 月明星稀,册云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笑意,“你羡慕沈姑娘,不过照我看,沈姑娘还羡慕你呢。”

 初雪颇有怀疑,“我有什么好羡慕?”

 “沈姑娘跟生香一样,因为是名门千金,所以注定只能当漂亮的笼中鸟,婚前在家中端养着,婚后,赶紧给夫家生孩子,说好听是传承香火,实际上是稳定自己的地位,一旦年轻小妾进门,人生的喜悦大概也只剩下等孩子长大,诚实来说,一点都不好,你能想象杜初雪这一辈子的希望就是看着肚皮,希望生的是儿子,然后等着儿子长大,等着儿子生孩子,等着孙子喊你吗?”

 初雪突然有种恶寒,这——虽然千金皆如此,自己的跟娘也是这样,但就是有种…

 如果她是以‮姐小‬的‮份身‬长大,现在应该已是某户人家的夫人,人生最大的盼头大概也就是生儿子,万一丈夫婚后不喜欢他,或原本喜欢她,但随时光过去,衰爱弛,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太,她却受限于千金教育,只会绣绣花,读读书,那太可怕了。

 册云伸手按了按她皱起来的眉心,给她倒了一杯茶,“比起嫁得门当户对,当少,能做事,还是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才叫真富贵。”

 初雪呆呆地看着他。

 她好像有点懂册云想跟她说什么了。

 “想想看,你会做的事情,跟做的好的事情,这些年来,你是被着吃苦,还是真心喜欢,所以能忍受其苦?”

 初雪看看自己的掌心,糙,茧子,还有一些烫伤跟刻刀不慎留下的疤痕,难看是真的很难看,可是…经她双手而成的笔墨,已经是一品。

 两年前,她开始做朱砂墨,进贡到京城,成了皇帝批奏章用的。

 这种事情不会昭告天下,可是她很开心,那次,为了让墨浓轻走,她在捣杵上加倍用心,掌心起了一个又一个黄豆大小的水泡,痛得她咬牙,但就是不肯缩减半点功夫,上药起布后又继续捣杵,爹爹说,她可是杜家百年来最年轻的御墨作手。

 她的水泡足足快半个月才好,一旦碰到水更是疼得不行,可是,她真的很骄傲,她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可是,她做到了别人家孩子做不到的事。

 这些伤疤跟茧子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消,但…

 “讨厌自己的手吗?”册云问她。

 初雪怔了怔,一时之间无法回答。

 真奇怪,每次不管她在钻什么牛角尖,他总能很快发现,然后给她开扇门,让她走出那个地方。

 就在一会儿之前,她还觉得自己的手难看,现在却觉得自己的手漂亮得天下无双。

 银荷那不染水的手非常美,但天下间凡富贵人家‮姐小‬都是那样的一双手,她的手虽然满是疤痕茧子,但百年内却只有她能在弱冠前成为御墨制手。

 她没有天分,这是十年来,四更起换来的。

 面对册云的疑问,初雪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不讨厌。”

 “只是不讨厌?”

 “我很喜欢。”

 这次,换他笑了,月下,他有神的双眼看着她,“初雪,老爷跟夫人很以你为傲,你也要以自己为傲。”

 初雪抚着自己比下人还要难看的手,这是十年功夫换来的…

 好奇怪,原本以为手就是手,从来没去留心应该是什么样子,早上在画舫上看到银荷的纤纤十指,只觉得好漂亮,好羡慕,真希望自己的也那样柔美,可是现在,看着糙至极的十指与长满茧子的掌心,她真的觉得自己的手…最美。

 ★☆★

 爹爹跟娘说要在赵老爷家住上八,回来前一天,族姑跟她说,难得到了天下闻名的杜府做客,想去城西大庄看看。

 初雪一呆——去城西大庄当然不成问题,厂子里近千个工人在做事,也没什么好秘密,不过万一族姑说要去比笔院跟墨院,该怎么样才好?

 笔院跟墨院都是二十年以上的老师傅才能进去的地方,专门做“御品”与“学士品”不比厂子里工人做的一般笔墨,这可就秘密了,加什么添香,加什么添,香狸跟鹿要怎么配,羊跟狼又如何分比,那是出了院子就不能讲的事情。

 只能说,提出这个要求,九族姑,算你脸皮厚。

 “九族姑又不是外人。”杜秋满一脸笑意,“何况不过是看看而已,应该不要紧吧。”

 “这…”

 没记错的话,这堂祖姑的亲哥哥也是在做笔墨的呀。

 百年前大家所学都是一样的,只是她的太爷聪明了些,爷爷也聪明了些,爹爹也聪明了些,百年下来,其他支收的收,改行的改行,只剩下少数几户在做,做归做,但能做到“尖齐圆健”就只有杜有松这一支了。

 ★☆★

 就算她小人好了,她就是觉得到时候族姑会说要进笔院跟墨院瞧瞧,然后回头便把看到的东西跟自己的哥哥说。

 “城西大庄的都是辛苦活儿,族姑跟族妹还是别去了。”

 “怎么说我也是姓杜,看到自家哥哥生意做得这样好,当然得去看看本家到底怎么做事哪。”她从竹县出发前,哥哥还再三代,让她有机会去城西大庄看看,不管看到什么回来都告诉他——百年前是一样的功夫,怎么现在一个成了书香世家,他却只能被当成一般商人,虽然也是有三十四工人在做事,但人家年年上京会文人学士,他却只能卖穷酸人家买的便宜货。

 她当然知道这事情绝对不简单,也知道她亟讨好的这个杜三公子肯定不高兴,但有什么办法,丈夫过世后,她在夫家生活并不好过,小叔甚至刻意不给月银,这几年要不是哥哥接济,她跟银荷的日子恐怕连裁剪新衣都困难,为了报答哥哥,无论如何,她也得走这一趟。

 何况,堂哥跟堂嫂明既归,如果现在不能用长辈的‮份身‬让初雪陪她去,等堂哥回来时,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姑姑是长辈,初雪这一回就听姑姑的吧。”

 初雪正在想是否该装肚子疼,先躲过今再说的时候,便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她隐约看到大门大开,两顶绀轿子停在门外,册云领头,后面跟着几个丫头小厮,一群人就这样进入大厅。

 “你们怎么还在这?”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汪管家连忙说:“早上忙着准备水果香烛,忘了跟三公子还有沈夫人,沈姑娘说,今该去点灯。”

 册云笑:“三公子莫不是忘了今该点灯吧?”

 “灯?”银荷显然被引起了兴致,望着册云,“那是什么?”

 初雪看向册云,眼中闪着相同的疑问,那是什么?

 只见他一脸笑意,“沈夫人,沈姑娘,今天是文天寺一年一度点灯的日子,午时乃最吉之时,往年是老爷跟夫人去的,不过今年老爷跟夫人不在,因此由三公子替代,夫人跟姑娘若有兴趣,不如一起前往,点完灯,还可以到文天寺后的竹林逛逛,那竹林百年受到香烟浸润,就算走得远了,也闻得到檀香味,很特别。”

 杜秋满皱眉,一年一次的日子…既然这样,也就不能在今去城西大庄了,想到刚刚初雪可能有些不快,她想都不想就说:“那好,我们就去那文天寺吧。”

 半个时辰后,丫头们来报一切准备就绪,一行人便更衣出发。

 ★☆★

 青山小径间,两顶绀帐轿子稳稳地往文天寺移动。

 轿子前是两匹骏马,初雪跟册云各执一辔。

 轿子后跟着几个丫头小厮,手上各挽着竹篮,里头放着香烛水果,显然是要上文天寺拜拜去的。

 “爹娘以前真的有点灯?”

 “那是我编出来的。”

 “也还好你编了这个。”初雪大概将早上的事情说了一下,“不好答应,又不太好拒绝,我连肚子疼这招都想了,你要是再晚一点进来,就会看到我捂着肚子狂叫风大夫。”

 “倒也不是刚好,早上戊院的大丫头来说,听见她们母女俩在商量要怎么让你带去城西大庄,我想她是长辈,不好推辞,所以就叫人去准备这些香烛水果,再请来汪管家,假装是他忘了告诉你。”

 初雪觉得有点好笑,但老实说,也不太意外就是了。

 他的习惯是放眼线,让眼线来报告大事小事,他再决定要怎么做。

 “那万一她们到了上面,却没有什么点灯怎么办?”

 册云笑了笑,“单程要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轿子又颠簸,不习惯的只怕不到三分之一路程就开始晕,就算能撑到石阶下,沈夫人跟沈姑娘也没那力气上三百多级的石阶。”

 初雪想想也是,轿子走平地还好,走山路是晃得闷,她曾乘过轿子上文天寺,晕得厉害,后来干脆下来走路还比较神清气

 族姑跟族妹若是不习惯,只怕也好不到哪去。

 “如果沈夫人与沈姑娘真有力气上文天寺,那就说我记错日子便行。”册云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无论如何把时间磨掉,就算立刻回头,也不可能有时间去城西大庄了,事情拖过,等到明天老爷夫人回来就好。”

 初雪想想也是,心情很快由转晴。

 随着轿夫喝嘿喝黑的声音,一行人在长石阶前停下。

 两人翻身下马,初雪前往第一顶轿子招呼杜秋满,册云则往第二顶轿子招呼银荷。

 “山路颠簸,族姑还好吗?”

 “还好。”

 “族妹呢?可辛苦?”

 沈银荷摇了‮头摇‬,“坐轿子来,不辛苦的。”

 看她一脸苍白,初雪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沈家母女已经在府上住了几,坦白说,虽然她不喜欢族姑,但对这族妹还是有几分喜欢的。

 她很安静,也乖巧。

 除非族姑以眼示意,不然族妹几乎是不要求也不抱怨,个性似乎还有些害羞,也因为这样,她对她的感觉不错,几乎可以肯定,“初雪哥哥”这种看似亲切,其实恐怖的叫法是族姑她的。

 此时,初雪见她脸色不好,眉心微蹙,觉得不太忍心,便道:“若颠得厉害,就在茶铺歇一会吧。”

 银荷还来不及回答,杜秋满已经抢先说:“不要紧,点灯有良辰吉时,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真的不要紧吗?初雪怎么看都觉得银荷快吐了…

 就在她想着要用什么理由休息的时候,册云开口,“不如我跟公子先上去捻香,沈夫人与沈姑娘就在此喝杯茶,等体力恢复再上山如何?”

 文天寺在山顶,从石狮处攀上,要过三百级阶梯,马匹跟轿子都得停在山,久而久之,便有几户人家在这设了小摊,提供点心跟茶水给轿夫或者一些想休息的香客,也帮忙给马尾草刷,赚一些赏钱。

 杜秋满颇有疑虑,“这样行吗?”

 册云笑了笑,“在吉时点上灯就行,何况要从此地上去文天寺,石阶共有三百来级,夫人跟‮姐小‬一路辛苦,不妨先行歇息。”

 “那好吧。”

 老实说,那山路颠得她真有些吃不消,但由于早上她坚持要去城西大庄的事情让初雪为难,现在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两母女麻烦,只好硬忍着,既然能休息一下,是最好了。

 见杜秋满不再坚持,册云转身对从府中带出来的丫头小厮说:“你们几个都留下来,琴娘,芳,你们二人给沈夫人跟沈姑娘松松手脚。”

 “是。”

 “夫人跟姑娘‮体身‬好了再上来就好,不必催促,还有,这几滑,待会小心伺候两位走石阶。”

 “是。”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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