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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又过了一天,杜晓苏上班后,才知道地震的灾情严重,因为她回家后倒头就睡了,既没看电视也没有上网。MSN上跳出一则则触目惊心的消息,门户网站开始铺天盖地地报道灾情,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流泪。公司的业务已经几近停顿,同事们主动发起了募捐,杜晓苏把一个月工资都捐了出去,然后午休的时候,和同事一块儿去找献血车。距离她上次献血还差几周才到半年,但她知道自己的血型稀缺,她只想救更多的人,哪怕是能救一个人也好。

 献血车还没有找到,突然接到邵振嵘打来的电话,这时应该是他上白班的时间。

 “晓苏,”他语气十分匆忙,“我们医院接到命令,要组织医疗队去四川。我刚才已经报名了,现在通知我们下午就出发。”稍顿了顿,又说,“等我回来,我们再谈,可以吗?”

 她心里猛得一沉,因为听说余震不断,急急地说:“你自己注意‮全安‬。”

 “我知道。”他那端背景音嘈杂,似乎是在会场,又似乎是在室外,“我都知道。”他稍停顿了一下,说,“再见。”

 电话被匆忙挂断了,只留“嘟嘟”的忙音,她站在那里,心酸中掺着些微的震动。她会等,等他回来,向他坦白。她做了错事,她会鼓起勇气去面对,不管到时候他会是厌憎还是离开,她都会等到那一刻,等他回来。

 邵振嵘走后就杳无音讯,因为‮机手‬基站还有很大部分没抢通,灾区通讯困难,电信也呼吁公众尽量不要往灾区打电话,以保证最紧急和最重要的通讯。电视上二十四小时直播救灾新闻,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悲痛和泪水中,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包括最幼小最无辜的孩子。每个人都在流泪,有同事在茶水间低声哭泣,因为那些新闻图片,那些永远沉睡的孩子们,那些失去亲人痛不生的画面。

 杜晓苏同样觉得无力,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个人的力量渺小到近乎绝望。她说服自己镇定,去做一些自己可以做到的事。血库已满,她排队登记预约,如果缺血,可以第一时间献血。几个同事组织了一下,凑钱采购矿泉水、帐篷、药品寄往灾区,杜晓苏也去帮忙。邮局业务非常繁忙,有很多人往灾区寄衣被,有临时竖起的公示牌,写着寄往灾区的赈灾物资一律免费。邮局的员工忙着给大箱大箱的衣物贴上标签,有人就在大厅里泣起来,身边有人轻声安慰,不知是否记挂身在灾区的亲友,还是单纯地为自己的无力而哭泣。

 累到了极点,脑中反倒一片空白。

 杜晓苏在回家的地铁上睡着了,她梦到父母,梦到振嵘,也梦到自己。下了很大一场雪,白茫茫的大雪将一切都掩埋起来,她一个人在雪地里走,走了很久很久,又饿又冷,却找不到一个人。

 地铁震动着停下,开始广播,她才惊醒,发现坐过了站。只好下去,又换了对开的车往回搭。车厢里有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漂亮的小姑娘,大约只有一两岁,乌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她,笑。

 在这被泪水浸渍的时刻,在这全国都感到痛不可抑的时刻,在连电视直播的主持人都泣不成声的时刻,只有孩子还这样微笑,用无的眼睛,清澈地注视着一切,让人看到希望,让人看到将来,让人看到幸福。

 回家后她意外地收到邵振嵘走后的第一条‮信短‬:“晓苏,今天‮机手‬可以收到‮信短‬了,但还不能通话。这里情况很不好,至今还有乡镇没有打通道路,明天我们医疗队要跟随部队进山里去,到时‮机手‬就更没信号了。”

 她拿着‮机手‬打了很长一段话,删了添,添了删,改到最后,只余了十个字:“望一切平安,我等你回来。”

 ‮信短‬发了很久没有发出去,‮机手‬一直提示发送失败。她毫不气馁,试了一次又一次,窝在沙发里,看‮机手‬屏幕上那小小的信封,不停地旋转着。发送失败,再来,发送失败,再来…等到最后终于出现“‮信短‬发送成功”她抬起头,才发现连脖子都已经酸了。

 他没给她回‮信短‬,也许因为信号不好,也许因为太忙了。新闻里说很多救援人员都是超负荷奋战在第一线,画面上有很多救援部队就和衣睡在马路上,医生和护士都是满负荷运转。也许他太累了,忙着手术,忙着抢救,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她一直等到了半夜,最后终于攥着‮机手‬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刚上班,大老板就让人把她找去了:“宇天地产那边打电话来,点名叫你去一趟。”

 她微微一怔。

 老板叮嘱:“宇天地产是我们最重要的客户,你马上过去,千万别怠慢了。”

 “是。”

 去宇天地产的办公楼还得过江,路上花费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来到那幢摩天高楼下。搭电梯上去,前台确认了预约,于是打电话通知:“单秘书,博远的杜‮姐小‬已经到了。”对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前台这才放下电话告诉她,“杜‮姐小‬,您可以上楼去了。”

 不出意料的气势恢宏,连过道的落地窗都对着江滩,观景视线一览无余。从这么高俯瞰,江水变成细细的白练,江边那一湾百年奢华的建筑也遥远绰约得如同微缩盆景。阳光清澈,整个城市似金粉世界,洋溢着俗世巅峰的繁华。而她根本无心风景,只紧随着引路的单秘书进入会客室。

 单秘书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显得很客气:“杜‮姐小‬请稍微坐一会儿,雷先生过会儿就过来。”

 虽然已经做足了思想准备,但再次见到雷宇峥的时候,她仍旧有些局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沉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阖上,她第一次这样正视他,才发现他与邵振嵘颇有几分相像。唯一不像的大约就是目光,邵振嵘的目光总是像湖水一样,温和深沉,而他的目光却像海一样,让人有一种无可遁形的波澜莫测。

 她深深了口气,仿佛知道要面临什么。

 “杜‮姐小‬请坐。”

 他似乎也客气,但她还是等他坐下来,才十分谨慎地在沙发上坐下。

 他的样子似乎比较放松,跟那天晚上的咄咄人仿佛完全是两个人,带着一种类似邵振嵘的温和气息,显得儒雅温良:“杜‮姐小‬,我本来想约你在外面谈话,但考虑到这里会更‮密私‬
‮全安‬,我想你也不愿意被人知道我们的见面。”

 她只是很安静地聆听。

 “明显我低估了你在振嵘心中的份量,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沮丧。这件事情我不打算让我的父母知晓,显然杜‮姐小‬你更不愿意闹大。所以趁振嵘不在,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雷先生…”

 他打断她的话:“杜‮姐小‬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们家里虽然开明,但我父母对子女婚姻对象的唯一要求是,身家清白。我不想让我的家人成为笑柄,更不想让振嵘受到任何伤害。所以我认为这件事最佳的处理方式,仍旧是我当初给你的建议――离开振嵘。”

 她艰难地开口:“我――”

 “出国读书怎么样,杜‮姐小‬?你对哪间学校有兴趣?Wellesley?MountHolyoke?或者ColumbiaUniversity?”

 “雷先生…”

 “杜‮姐小‬,我耐心有限。”他双手十指叉,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你目前就职的博远,是一间所谓的建筑设计公司。而我对这个行业的影响能力,可能远远超出你的预计。如果我记得不错,令尊还有两年时间就可以退居二线,令堂也只有几年就可以退休,到时候他们可以在家安度晚年…”

 她不自觉地站起来,攥紧了手指:“雷先生,如果振嵘知道了一切事情,他要离开我,我不会说半个字。因为我做错了事,他不原谅我是应当的。但如果振嵘打算原谅我,我死也不会放弃,因为我真的爱他。”

 雷宇峥靠在沙发上,似乎十分放松地笑起来,杜晓苏这才发现他笑时左颊上也有隐约的酒窝,但比邵振嵘的要浅。因为他笑得很浅,若有若无。他的笑容永远似海面上的一缕风,转瞬就不知去向,让人恍疑眼错。他似笑非笑地问:“杜‮姐小‬,你真的不觉得羞吗?”

 “我不觉得羞。雷先生,你几乎拥有这世上的一切,权利、地位、金钱…正如你说的那样,这世上你办不到的事情很少。但你在威胁我的时候都不觉得羞,我为什么要觉得羞?是,当初我一时糊涂,事后我后悔了,我离开,你凭什么认定我就是放纵的女人?我做错了事,错到我不打算原谅自己,但如果振嵘原谅我,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继续爱他。我很后悔我没有向他坦白,我真的很后悔,哪怕他不打算原谅我。可惜失贞便要浸猪笼的时代已经过去,雷先生,说到贞洁,我觉得你完全没有立场来指责我。你及你的家庭可以要求我毫无瑕疵,而你未来的太太呢?她是否有资格也要求你守身如玉,婚前没有任何与异的关系?所以你没有任何资格来指责我,唯一有资格指责我的,只是振嵘。我们之间的事,是我认识振嵘之前,而振嵘也坦白告诉过我,在国外他曾经有一位同居女友,只是后来性格不和分手了。到了今天,我所受到的教育,我所接受的知识,让我觉得‮女男‬在这件事情上是平等的。而认识振嵘之后,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我是一心一意对他,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可羞的。”

 他眯起眼睛来,似乎在打量她,最后,他说:“杜‮姐小‬,你是毫无诚意解决这件事情了?”

 “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振嵘,你可以直接要求振嵘离开我,而不是在这里拿我的家人威胁我。”

 他赞许般点了点头:“勇气可嘉!”

 而她站在那里,仿佛一枝箭,笔直笔直,她的目光也是笔直的,与他对视。他突然“嗤”的笑了一声:“其实我真想知道,如果振嵘回来,明确与你分手,你会是什么表情。”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只要他做出选择,我都会接受。也许我会很痛苦,也许会消沉一段时间,也许这辈子我也不会再爱上别人,可是我爱过他,也许还要爱很久,停不下来。但我很幸福,因为我知道什么是爱。而你,雷先生,你没有体会过,更不会懂得。”

 她出几天来的第一个微笑:“这里是50层,站在这样高的地方,雷先生,我一直以为,你的眼界会比别人开阔。”她欠一欠身,“告辞。”

 进了电梯她才发觉自己双颊滚烫,仿佛是在发烧。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想到自己一口气说出那样长篇大论的话,可是一想到振嵘,想到他说让她等,她就觉得什么都不可怕,什么也不用怕,因为他说过让她等,她就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机手‬响的时候还以为是听错了,只怕是邵振嵘,连忙从包里翻出来,竟然是老莫。老莫还是那副大嗓门,劈头盖脸就问:“杜晓苏,去不去灾区?”

 一句话把她问懵了,老莫哇啦哇啦直嚷嚷:“人手不够,报社除了值班的全去了灾区,但是有好几个受灾重镇还没有记者进去。头版在前方的报道实在是跟不上,老李在北川急得直跳脚,贺明又困在青川,深度报道!我要深度报道!下午有一架救援包机过去,我已经找人弄了个位子,报社实在不出人来,你要不要去?如果要去的话快点说,不行我就找别人了。”

 “我去我去!”她不假思索,急急忙忙答,“我当然要去!”

 老莫很干脆地说:“那你自备干粮和水,别给灾区‮民人‬添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

 她挂了电话就打的直奔公司,找着主管人力资源部的副总,一口气将事情全说了,又说:“如果公司批准我的假期,我马上就要走了,如果公司不批准…我只好辞职。”

 反正雷宇峥已经打算让她在这行混不下去了,她也并不留恋。如果能去灾区,虽然没机会遇上邵振嵘,可是可以和他在一片天空下,呼吸着一样的空气。重要的是可以为灾区做一点事情,即使受苦她也愿意。

 副总似乎有点意外:“杜‮姐小‬,即使是正常的离职,你仍需要提前三个月向公司提出报告。不过…”副总很快微笑,“特事特办对不对?你去灾区吧,我们可以算你休年假。”

 她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谢谢”副总又说:“现在余震不断,你一个女孩子,千万注意‮全安‬。”

 她好像只会说谢谢了。

 顶头上司宁维诚也十分支持,立刻安排同事接手她的工作,爽快地说:“你放心去吧,注意‮全安‬。”

 她跑去买了许多食物和药品,如果都可以带过去,能分给灾民也好。忙中又空给邹思琦打了个电话,拜托她替自己瞒着父母。等东西买齐,带着大包小包赶到机场去,差不多已经到登机的时刻了。找着老莫安排好的接应的人,十分顺利地上了飞机。

 飞行时间两个多小时,飞机上都是专业的卫生防疫人员,大家十分沉默,几乎没有人交谈。杜晓苏有点晕机,也许是因为太紧张,只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

 没有做梦,只睡着一小会儿,也许是十几分钟,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钟。天气非常不好,进入四川上空后一直在云层上飞,后来到达双机场上空,又遇上空中管制,不得不盘旋了十几分钟。成都正在下雨,幸好降落的时候还算顺利。

 下了飞机后杜晓苏就打开了‮机手‬,信号倒是正常的。于是她尝试着给邵振嵘打电话,而他的‮机手‬不在服务区,于是她趁着等行李的工夫,给他发了条‮信短‬。他没回,大约没收到,或者正忙着。于是杜晓苏给老莫发了条‮信短‬,报告自己已经平安到达。候机大厅里人声嘈杂,到处是志愿者和来援的专业医疗队,大家都在等行李。她终于在传送带上看到了自己的大包,搬下来很吃力,旁边有人伸手过来,帮她提上推车,她连声道谢。那人看到她还打包有成箱的药品和方便面,于是问她:“你是不是志愿者?”

 她有些赧然:“不是,我是记者。”

 那人很温和地笑:“没关系,一样的。”

 是啊,他们都是来做自己可以做的事,尽自己的所能。

 成都的情况比她想像的要好很多,城市的秩序已经基本恢复,虽然空旷处仍旧搭满了帐篷,但交通情况已经恢复正常,偶尔可以看到救护车一路鸣笛飞驰而过。报社在成都有记者站,记者们全都赶赴一线灾区了,就一个值班的编辑留守。她去跟这位编辑碰了头,哪知刚进门不久就遇上余震。杜晓苏只觉得屋子晃动了好几秒钟,她被吓了一跳,编辑倒是很镇定:“晃着晃着你就习惯了。”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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