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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九月不是一个很喜气的月份,对张存夜来说。

 但只要日常生活足够忙碌, 行程被安排得足够满, 他就没有更多的时间跟自己探讨:这个月份到底有多不喜气。

 比如2021年的今天, 从早上到下午, 跳过午餐,看企业策划案, 看同城‮乐娱‬的行情, 开了个会, 很快就临近十七点三十分了。

 拿起‮机手‬想给她打电话,想了想,换成发‮信短‬。

 然后进更衣室换了套衣服, 准备出门。

 甘却收到‮信短‬时,志愿活动已经结束了。她正在跟几位同事在收拾一些杂物。

 牛仔兜里的‮机手‬震了一下,她没太在意。忙完之后拿‮机手‬出来一看, 隔了二十分钟。

 在看到她给他的备注时, 心里“咯噔”了一下,潜意识地生怕自己错过他的任何紧急‘召唤’。

 尔后又想起自己的‘伟大’计划, 这才故作镇定地直了脊背, 慢腾腾地查看‮信短‬。

 但是, 这是什么?就发了个地址?其他什么都没了?

 不过这也的确是他的风格…

 握着‮机手‬, 甘却按照着他给的地址, 不紧不慢地走。

 远远地就看见了他的车,停在一片树荫下。

 她事先清了清嗓子,免得到时候怯场。

 张存夜靠在后座补眠, 眼睛闭着,细长的睫在眼睑下投出两片月牙形阴影。一手枕在脑后,长指微蜷。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了甘却走来的身影,想开口提醒他,没舍得打扰,又悄无声息地把话了回去。

 所以甘却站在车窗前时,看见的就是他的睡容。

 安静漂亮,却疏离得像隔在透明玻璃罩里一样。

 她想起在荷兰海牙的小旅馆里,第一次看见他靠在头闭着眼睛,他穿着纯黑的宽版卫衣,脑袋藏在宽大的连帽里,不盖被子也不躺下,偏执又防备。然后在她沉入睡梦时悄然离开。

 黄昏的街头,落斜晖,跟回忆的色彩很搭,一切都晕染出怀旧和温情。

 甘却跟陈司机无声对着口型,最后抬手敲了敲后座车窗。

 车里面的人睁开眼睛,醒得很快,转头看向她的时候,脸上竟然一点倦意都没有。

 她看着他摇下车窗,赶在他说话之前,先急急地声明道:“我那个、六点半要回去,因为室友她没带钥匙。所以,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长眉微挑,张存夜偏着头打量她,从白色运动鞋,到头顶发梢。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习惯,”他的目光落在她手指上,“一紧张就开始刮衣服布料。”

 甘却立刻下意识把自己的双手背在身后,辩驳他:“我、我不紧张时也喜欢刮衣角。”

 他没理她这句话,兀自分析着:“你知道自己在什么情况下会紧张吗?我比你清楚。第一,感到害怕时;第二,当我靠近你时。而现在…”

 他抬眼注视她,“大概是在说谎。”

 “什么呀!”甘却有点慌,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有什么好撒谎的?就是得回去给室友送钥匙嘛,撒这个谎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呀?”

 “你怎么知道我指的是这一句?”

 “我、我…”她被看穿了,鼓着脸颊瞪他,试图转移话题,“所以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呀?”

 “陈叔。”张存夜叫了司机一声,目光却还跟她对峙着。

 陈司机心领神会,把车钥匙留在车上,就下车离开了。

 “那什么,陈司机是去逛街吗?”甘却看着司机远走的背影,有点着急,“那我也去买点东西,然后回家?”

 “你走一步试试?”

 这句话出来,走当然是不敢走的,但她完全不敢看他,低着脑袋站在那里,一点也没平时的主动,更别说眉开眼笑了。

 见她这副样子,跟他猜的相去无几,张存夜蹙了下眉,“上车。”

 甘却实在想逃,迫于他的气场威胁,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拉开副驾的车门。

 “往哪儿坐?”他的声音清冽质感。

 她头皮发麻,已经预料到自己上车后的后续了。极度不情愿地绕过车子,打开后座另一边的门,往他旁边坐下。

 张存夜侧转身,斜靠在座位和车窗的角落处,以便从更好的角度看她。

 她上身还穿着深红色志愿服背心,扎起的长发有一些分开垂在身前,大概是出了汗,额角细发有点

 眼睛转,手指扣在一起无处安放。

 他将她的一切表面动作和内心活动收在眼底,微抬下巴,“说说看,躲我做什么?”

 “我没躲你呀,我现在不是在车上吗?我哪有躲你…”话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抬头,看我。”

 她没抬头,声音还是小,问他:“张存夜,你觉得我好玩吗?”

 这句话有点意思。

 他屈指轻蹭鼻尖,想了想,“还不赖。”

 “那是不是、就像一个玩具一样?”

 她说着,抬起头看他。

 这时他才发现她眼眶有点红。

 额前碎发下,长眉轻皱,他反问:“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玩具永远都找不到主人,只能等着主人来找她,”甘却拼命压抑鼻酸,侧着脸跟他对视,“还有,玩具不会哭。”

 可是她刚说完这句话,两行泪就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下去。

 甘却慌忙抬手想去擦干眼泪,手腕却突然被他抓住。

 张存夜把她拽进怀里,另一手扶住她肩膀。

 “听谁说的?”

 眉目依然清冷,声音毫无波澜,只有眸底的霾出卖他此刻的情绪。

 “没有听谁说,我有自己的感情、和判断。”侧脸贴着他衬衣,她声音沙哑,泪沾在上面,晕出一小片水渍。

 “判断错误。”

 “你别糊弄我了,你不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

 甘却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乖乖听着他的心跳声,双眼无神,“太喜欢你了,我也控制不了;于是我就在想,少收藏一点与你有关的时光,以后回忆起来,是不是就不会太难过。”

 喉间发涩,他头一次发觉自己在另一个人面前会有这么无力的时候。

 这种无力感,来自他那堵防备太厚的心墙;来自他无法轻易克服的情感洁癖;来自两人截然不同的一切。

 “‘十八岁’,如果我能不这么喜欢你,就好了。”

 怀里的人说完这句话,开始试图挣开他的怀抱。

 张存夜回过神,放开她,“坐着,司机送你回去。”

 他打开车门,自己下去了。

 留下甘却一个人坐在车里,看着他修颀的背影,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北京这个城市,融合了辉煌的历史和现代的,汇聚了无数雄心壮志,也埋葬了太多天真梦想。

 这里是个人彻底反叛的天堂,也是时代彻底变革的圆心。

 张存夜站在稀落的人群中,听街头艺人弹着吉他清嗓唱歌。

 众多乐器中,吉他是被他刻意忽略了的一种。

 S 弹得很好;L 弹得比她还好;而 W 几乎没碰过。

 总得有一个方面,他不能沾手,才能让 S 和 L 获得成就感,并且拥有向他炫耀的机会。

 十三岁之前,一半的欢乐,都来自于他的知而不言,言而不破。

 这些年,不管他历经多少繁华与跌落,脚下的影子,始终有一半留在奥斯陆。

 也许等有一天,挪威不再有极光,他的影子就能顺着电磁微粒,化为眼不可见的虚无。

 如此一来,心上那堵墙,就能轰然倒塌;

 墙后那片凉荒芜之地,就能接受阳光,生机发,绿意盎然;

 那些等候在墙外的人,就能像一群小孩一样跑进去,欣雀跃。

 或许他也会更容易得到传说中的世俗快乐。

 吉他消音,围观群众中有不少人找出零钱放在街头艺人面前。

 张存夜从自我思绪中回过神,他没有随身带现金,干脆给这艺人捧个人场,继续站着,直到他再弹完一首,才双手兜离开。

 傍晚城市华灯初上,街道上漂流不息。

 他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

 正是下班高峰期,周围不乏穿一身职业套装、拎着公文包的上班人士。

 人人脸上都倦容明显,在扮演了半天的某个角色之后,又要到另一个地方去扮演另一个角色。

 也许是父母,也许是夜店里狂的年轻‮女男‬,也许是小店铺里的兼职员工。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很少有机会徒步走在街头,感受这种彻底的空虚感。

 据张存夜观察,他所在的阶层圈子里,人们最经常被两种东西所没———贪婪和空虚。

 他不畏前者,但常常在某些空闲时间里,被后者钻空袭击。

 空虚就像蛇信子一样,胜在那一声声细微的“嘶嘶”能把人整个笼罩住。

 他试图用口哨吹一段调子,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依然干涩。

 她是他对抗空虚的良药。

 可惜太不对等了,也没法对等。

 爱跟空虚,如何能对等?

 他想,他很有可能在伤害了她之后又失去她。

 晚上躺在沙发上敷面膜,甘却感觉再敷三张都消不了她眼睛周围的水袋,太明显了。

 她心里有点后悔。

 人如果能不那么贪心就好了。

 时光倒的话,最初的最初,在荷兰海牙,她只要跟在他身后,就觉得生活很美好。

 后来,在寻找和等待他的五年里,她只是想再见到他,知道他存在着就很足了。

 可是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最可怕的是,她再也不能说服自己回到一开始那种状态了。

 她这样是不是在他?

 如果他又消失了怎么办?

 这样想着,眼眶里又有眼泪淌下来,稀释了面膜上的黏

 裴穗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见她还躺在沙发上,脸上的面膜都已经敷了三十分钟了。

 “你这几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嗯?我?”甘却转着眼珠去看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含糊,“没有,就是工作累。”

 “哎对了,你跟你喜欢的那位,怎么样了?”

 “啊?什么怎么样?”

 “就是你说的那个,玩你感情的那个。”

 裴穗的这句话让她心里有点不舒服,敷衍着应付了两句,她就跑洗手间洗脸去了。

 后悔的情绪持续盘绕在甘却的心间,上班的时候整个人也很低落。

 有些话,倘若没有说出来,两个人都可以装傻;

 可一旦说出来了,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什么都不知道的相处模式了。

 从周的早晨开始,她的心情就是:既想要看见他,又害怕跟他正眼相对。

 “唉,感情真复杂,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纠结玩不玩具的?”

 “他会不会从此以后都觉得我是个麻烦鬼呀?”

 “其实穗穗、说的情况,套在他身上是不太对的,她不了解他。”

 “再说了、我也没啥可以让他玩的呀,以前解开扣子站他面前,都被他亲手扣上去了。”

 “哎呀真是的,想到那段历史就气,怎么会有不喜欢看女孩子衣服的男生嘛。”

 “还有这楼梯!我的天、每天爬,竟然都不会少一两个级数的!”

 如果在盛禾的楼梯间安置十几个录音器,不用半年,估计可以根据她的自言自语录出一部《菜鸟挣扎史》。

 ‮机手‬收到新‮信短‬的提示音响起,“喔唷,我居然忘了调静音,幸亏这会儿有‮信短‬进来,要是在科研室响起,就要接受来自组长的眼神蔑视了,这对、一只菜鸟来说,可是致命的打击。”

 她停下来查看‮信短‬,发件人备注让她的心跳突然加速。

 十八岁:“六点,天际之下的朝云没有你害羞时的脸红那么红。红苹果跟青苹果放在一起,会组成一幅浸透悲伤的画面。我喜欢红苹果。我只吃青苹果。”

 甘却盯着这条‮信短‬看了足足十分钟,脑子成一锅粥。

 这到底什么意思?

 看第一句话,不像是发错了。

 可是红苹果跟青苹果放一起为什么会悲伤?它们没仇呀。

 不对,重点是,他胃不好,怎么能老吃酸酸的东西?

 她在回复框里嘱咐他要少吃青苹果,发送之前,昨天的对话又轰地回到她脑海。

 然后她就失去了按下发送键的勇气。

 皱着眉,甘却心里快纠结死了,各种滋味轮番轰炸着她。

 最后还是没回复,调了静音之后就把‮机手‬收起来了。

 今天科研室来了位新同事,就在甘却的隔壁工位。

 趁工作空隙时,他探过头来跟她打招呼,顺便自我介绍。

 于是甘却知道了他叫迟扬,研究生毕业之后很快就找到了这份工作。

 他说他观察了这整个科研室,貌似甘却是年纪最小的员工。

 这是事实。不过甘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敷衍了过去。

 不然的话,她又要想起自己是欠了邱卓一的人情才进来的…

 在员工餐厅用午餐时,她空拿出‮机手‬来看,发现自己又收到了张存夜的‮信短‬。

 是在上午十点十几分发的,依然是令她费解的内容。

 十八岁:“十点,鸟笼里的鹦鹉五彩斑斓,没有灰扑扑的麻雀好看。透明玻璃杯破碎之后,可以嵌入掌心,扎进指腹,割破血脉,抵进骨骼。我讨厌玻璃杯。我只用玻璃杯。”

 一手举着‮机手‬在看,甘却蹙紧眉头,舀了一勺汤放进口里,没防备,被烫了一下。

 “嘶———”她吐出舌头,干脆放下调羹,捧着‮机手‬认真再看了一遍‮信短‬。

 她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没回复。

 鉴于早上和上午那两条‮信短‬,下午的时候,甘却总是分神去瞅‮机手‬,看他有没有又给她发来‮信短‬。

 可是这回,一直到下班,也没有再收到他的‮信短‬。

 而且这一天,尽管她处处留神,也没有看见他出现在盛禾。大概是没来。

 晚上洗完澡出来,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看‮机手‬。

 这一次有了,是在几分钟之前发来的。

 十八岁:“二十点,夜莺的歌喉最动听,可惜敌不过麻雀的叽叽喳喳。六十四宫格盛装了整个宇宙的变幻之奥妙,执黑者罪,执白者容。我不喜欢玩国际象棋。我很擅长玩国际象棋。”

 甘却这回是:我的天,他是喝醉了吗!

 这些话她都不太理解,顶多只能理解表面上的意思。

 但根据她对他的了解,这些话的意思绝不仅仅止于表面意思。

 回房间之后,甘却找出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把他发来的三条‮信短‬誊抄上去。

 她没想到,之后的连续几天,他每天都不定点给她发‮信短‬,并且不多不少,就是一天三条。

 调调全都是类似的,内容还是她无法完全理解的。

 但是甘却没能再在公司遇见他,他似乎已经不怎么来盛禾了。

 直到周四那天,发生了一件她从来没想过会发生的事。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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