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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张饮修
 先生张张喜静,厌烦一切嘈杂声;

 先生张张不喜欢在卧室或书房摆放植物花草;

 先生张张出门工作的时间毫无规律, 相对应的, 他回来的时间也毫无规律;

 先生张张…

 每从容姨口里多知道一点, 时步就在心里记下他这些表面的喜好厌恶, 遵之循之。

 她想在这个陌生人的家里‮全安‬地度过一段过渡期。

 住进他家的第十天。

 临近中午,他从外面回来, 没有上楼, 而是拿了平板, 坐在客厅沙发上。

 低垂着眸,指尖跃动,大概是在玩游戏?

 跟先生打照面会让时步很紧张, 平时都是能避免就避免的。

 所以她在厨房里磨蹭来磨蹭去,想等他起身离开后再出去。

 可是他一直坐在那儿,容姨都要关厨房门了…

 时步不得不溜出来。

 一出来就被他叫住。她顿觉头皮发麻。

 “去餐厅房用餐。”他根本没抬头看她, 却让人觉得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她揣摩着, 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不让她跟容姨一起在房间里吃午饭了,得跟他一起吃。

 容姨喜欢边用餐边看电视节目, 但是餐厅房里没有电视。所以容姨跟他一直是分开用餐的。

 刚开始那会儿, 时步以为这是先生家里的规矩, 这也符合主仆尊卑;后来才发现, 哪来的规矩和主仆?这只是自由与尊重。

 但是她依然不敢跟他一起用餐。她怕自己失礼。

 在她看来, 先生举止高贵,一定不喜欢不懂礼貌的鄙之人。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他就坐在沙发上, 他已经开口提了这件事了。看起来她好像别无选择了。

 于是乎,第一次与他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时步如履薄冰,小口喝完汤碗里的汤后,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餐位上,眼睛还不能盯着他看。

 熬到他用完餐巾放下餐巾的那一刻,她才悄悄舒了一口气。

 当天一整个下午,她都躲在房间里,对着全身镜练习以前学过的餐桌礼仪。

 她得保证自己足够得体自然,不能有一点点的粗心冒失,否则就会给他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结论:跟先生一起用餐,很煎熬。

 第一次看见他穿浴袍的样子,是在住进他家第十五天的深夜。

 时步洗了装过牛的杯子,返回客房,关上房门之前,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二楼,想瞅瞅他书房里还有没有一丝丝的光线透出来。

 那门之间的细小间隙,的确有若隐若现的光亮从里面挤出来。

 她猜着,先生应该正在看电脑,或者看文件…总之很忙,嗯…神情也是漫不经心中又偏偏带着专注的那种。

 时步站在原地猜想着,忍不住嘴角上扬。

 门里的光亮突然被无限放大,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撞上了他的目光,还伴随着他不高不低的说话声。

 原来是,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二楼廊道里的水晶悬灯也亮了。

 他正在讲电话,‮机手‬夹在肩膀和耳旁之间,一手拿着玻璃杯,一手扶在门上。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转瞬即逝。

 他拐出房门口,换成用手拿‮机手‬,穿过廊道,拿着杯子往二楼小厅走去了。

 时步踮起脚尖,望了一会儿,望不见他的身影。

 刚刚他是…看见她了吧?

 还有,先生是刚冲完凉吗?穿了纯白浴袍,黑碎发,白皙肤,她怎么觉得他好像没比她大几岁…

 时步杂七杂八地想着,他都端着水杯往回走了,她还站在原地发呆。

 再一次对上他沉静的目光,她只好在尴尬之余朝他笑,有点手足无措。

 然后看见他停在二楼廊道护栏前,把‮机手‬从耳边拿开了,贴在他自己的侧肩浴袍上。面对着她的方向。

 “晚安。”

 他的声音穿过一二楼之间的空气,抵达她耳中,清冽的,语调平淡的。

 时步往后退了一步,微笑着说:“先生晚安。”

 看着他转身进了书房,她才匆忙闪进自己的房间,背靠着房门,轻拍自己的脸蛋。

 天知道…

 在偌大的寂静的房子,跟先生互道晚安,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虽然,时步觉得他很有可能是为了赶她去睡觉,才顺口说的晚安。

 结论:先生穿浴袍的样子,像少年。

 住进他家里的第二十一天。

 清晨,侧院小花园里叫不出名字的花丛从前几天开始就争先恐后地绽放,今天终于谢得差不多了。

 小碎绿叶百褶裙,秋季低跟小皮鞋。时步在花丛面前蹲下来,双手捧起那些凋落在地的花瓣。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若情感世界感细腻,心中难免残留着对《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凄美画面的感伤之情。

 在她眼中,有时候,世界就是这样,人不值得葬,反而是无意识无思想的花朵,更值得葬。

 有些人死得其所,有些花香消玉殒。

 而世上最伟大的‮女男‬爱情,莫过于黛玉宝玉这一种:即使被锢着,依然深爱对方,至死不渝。

 再比如,牛郎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无一不是如此。

 永垂不朽的爱情总是残缺又深刻的。因为…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她头顶碎发的发梢擦过去,快速又轻微的“悉索”声,惊扰了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纸飞机一头扎进她面前的花丛里,斜斜的,白色素描纸。

 时步捡起它,转头,没见着任何人;尔后才抬头往上看,视线从二楼爬到三楼,再从三楼蔓延到四楼小阁楼。

 果然是先生。

 他站在顶层阁楼的半透明玻璃窗前,窗开了一半,他的身影也成了半明半灭。

 长指微蜷着,放在前,遮住了他鼻梁以下的部分。

 她无法分辨出他是否在淡笑。

 她也不知道他在窗前观察了多久。

 飞机是他扔的,属于她的平静清晨也是被他泛起涟漪的。

 学着病弱黛玉惜惜葬花的少女,眉眼间的书卷气在初的照耀下无声蒸发,飘进他眼里,差点使他眼前蒙雾。

 “早安!先生。”时步提着气朝他吼。

 大清晨,小花园;扔飞机的先生,捧落花的女孩;无声的垂眸,放的道安…

 这一幕情景让她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滑稽。

 时步的脸不红了,蹲在原地,稍侧转着上身,仰头望着他,不知该不该收回视线。

 谁来救救她无处安放的手脚和目光?

 就在她濒临窒息时,站在阁楼窗前的人终于转身离开了。

 时步瞬间松气,干脆坐在草地上,百褶裙子被皱。

 展开手里的白色纸飞机,一片素白上躺着一个铅灰色单词:Morning。

 哦。

 结论:先生说早安的方式,很特别。

 住进他家里的第二十五天。

 傍晚,厨房里没什么需要时步帮忙的了,她安静地收拾着客厅里的琐碎杂物。

 瞥见杂志栏里的早报一角,心脏一沉,出报纸翻开来看。

 从小标题,到那一小块的报导内容,所读之物,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这段时间,她总是在内心这样安慰自己:比我不幸的人多得是呢。

 可说到底,这只是因为,没有什么境遇是人类习惯不了的。

 她一回想,恐袭那天的惨烈情景,仍是令她深感悲痛与不幸。

 眼泪“吧嗒”一声掉在报纸上,打了那一篇篇幅短小的后续报道。

 她没来得及擦干,上衣后领被人提起。

 “膝盖不痛吗?”

 这个声音…时步不作他想,除了先生,还能是谁?

 垂下头,匆忙抹干泪水。

 可是一开口就把自己暴了。

 她声音沙哑:“…不痛。”

 报纸摊开在客厅桌面上,她一直是跪在地板上的,不痛却麻。

 但说了不痛也没用,她还是被他拎着后领提起来了。

 “律师会帮你处理你家里的一切后续事情,”他半拎起她,把她放在沙发上,“关于你父母的事,我深感遗憾。”

 虽然他在说这句话时,神情语调一点都不遗憾。时步还是相信先生…是遗憾的…嗯,是的吧。

 对于他知道她来这里之前的所有遭遇,她不觉得惊讶。

 在她看来,先生若是一无所知,那才令人惊讶。

 所以时步什么都没说,只是乖巧“嗯”了声,低着脑袋坐在沙发上。

 “愚蠢的上帝若是堵了你的一扇窗,未来就总会有人帮你打开一道门,”他捏着那份早报的一角,扔进废纸桶,“道路还长,这个人,或许是别人,或许是你自己。”

 他看了她一眼,眸光浅淡,意味不明。然后转身去了洗手间的方向。

 时步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眨眼。

 帮她打开另一道门的人,已经出现了。

 难道先生不知晓吗?

 结论:先生安慰人的方式,很管用。

 晚上,二楼小厅。

 打开排水阀,时步一心一意地给小厅角落里的常青植物换水。

 涓涓细从木纹底的水阀出去,回响在雅致的空间,让她觉得温馨淡然。

 水还没完,有说话声响起,还有脚步声,两个人的。

 其中有先生的声音。

 时步听着他们上楼,卡着时间转过身去,跟来人打招呼,礼貌懂事,像所有合格的家庭雇佣工人一样。

 张向她投去一眼,没说什么,像对待所有合格的家庭佣人一样。

 跟他一起来的是他硕士校友,德国人,风趣幽默,长他几届。

 两人在小厅的两张沙发上坐下,她转回身去继续给常青植物换水。

 张在这时才肆意而悠然地打量她的小小背影。

 绿纺纱及膝中裙,搭了针织小外套,脑后的短发翘起了一两撮,有点调皮,有点可爱。

 校友见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角落里小女孩的身上,顺口问了一句:“这是你妹妹吗?刚刚我听她说的好像是中文?”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我妹妹?”

 他们用德语在交谈。时步用不着刻意去听,因为他们的说话声一点都没有低,很自然地在交谈。

 “难道不是妹妹?”校友看他的神情,难以置信地继续问,“总不会是你女儿吧?!”

 她没忍住,笑出声,很轻很克制,可是应该被他们听见了。

 时步故作镇定,拿了干净巾,开始擦植栽盆的边沿。

 他们的话题很快转移到其他正事上去了。她低垂着眉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透明人。

 擦完植栽盆,开始重新注水。

 关上小水阀之前,她听见他的校友起身离开,脚步声远去,下楼去了。

 可是,先生还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沙发上。

 时步动作迟疑,只是把水阀往左滑了一小步,不让水太快注满盆栽。这样她就不用太快转身去面对他了。

 空间安静,小厅天花板下的水晶悬灯闪着柔和的光。

 “听得懂德语?”

 他开口问话了,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回先生,小时候学过,会一点。”

 “会的还多。”

 时步无法确定他这是疑问句还是肯定句,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不多…”她有点语,“都是,皮。”

 盆栽里的水还是被注满了,她不得不关上小水阀,不得不转身面对他。

 他叠着长腿坐在那里,灰白色连套家居服,低首捡着水果盘里的草莓,长指白皙,间鲜红。

 时步悄悄移开视线,不敢多看他这种舒意自在的模样。

 会侵蚀她的。

 “喜欢草莓吗?”他没有抬头看她,更像是在随口搭话。

 “喜欢。”她尽量不卑不吭,尽量像个懂事的受助者一样。

 “过来。”

 她听话地往前,站到他跟前。

 眼看着他从果盘里捡起一颗草莓,指尖拨去顶端结缔部分的绿叶,尔后递到她边。

 时步盯着他,眨了几下眼,轻口水。

 “不是说喜欢吗?”他问。

 言下之意:怎么不吃?

 她僵硬地微笑,俯身靠前,松开牙关,小心翼翼咬住眼前这颗草莓的一部分,极度害怕自己咬到他的手指。

 幸好,在她叼走了草莓之后,他就重新低首移开视线了。

 不然的话,被他看着,时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咀嚼咽。

 “酸吗?”他又问。

 嗯?她咽下去,想起容姨说过的:依照先生张张的口味,酸就等于好吃。

 所以,先生问酸不酸,其实就是在问好不好吃?

 时步,“酸的。”

 也就是,好吃的。因为有先生的指尖清香。

 他似乎笑了一声,很轻。又拿了第二颗草莓,递到她前。

 “我可以自己吃的。”她的脸已经控制不住有点红了,再这样吃下去,就该红透顶了。

 他没说话,也没收回手,而是直接把凉凉的草莓抵在她上。

 时步的脸顿时热了,仓促含住他手指间的草莓,垂着眼帘不敢看他。

 “我不需要佣人,也不雇佣童工,”他了张纸巾,边擦着手,边跟她说,“明白了吗?”

 “…”时步咽下多汁的草莓,拧着眉纠结,“回先生,不太明白。”

 “不明白?”他挑眉看向她,“那就坐在这里边吃边想,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

 “我…”

 没等她组织好语言,他已经从沙发上站起身了。

 “我在书房。”他扔下这句话,离开小厅,往书房走去了。

 时步微张着口,什么都没说出来,看着他关上书房门。

 尔后气馁地坐在沙发上,瞪着眼前的果盘,无比沮丧。

 难道她真的这么笨吗?连先生的一句话都理解不了吗?

 可是吃草莓就能帮助她思考了吗?她怎么感觉自己无论如何都理解他那句话呀。

 墙上的英式古典挂钟,已经显示为晚上十点了。

 果盘里的草莓也被她吃得只剩下一小堆了。

 不需要佣人,还强调不雇童工。

 是因为她这些天表现得太像他家里的佣人了吗?这样是不是惹他不开心了?

 整个口腔里都是草莓的清甜气味。

 时步急匆匆地倒了杯温白开,灌了两口,又拿纸巾细致地擦了擦嘴,怕自己嘴角残留有水果汁

 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建设,她才轻手轻脚走到他书房门前,用标准的节奏敲门。

 “进来。”

 旋开,门由小变大,固定在某一个宽度。

 她站定,夹在门间,小声说:“先生,我想明白了。”

 坐在办公椅上的人轻“嗯”一声,翻着手里的工作文件,没看她。

 “我以后,会自在一点,”她着声音清了清嗓子,“会…努力跟容姨一样,不把自己当佣人。是…要这样吗?”

 “不是。”

 时步懵了,愣在门口,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出去,继续思考。”他全程都没看她一眼。

 帮他关上门,时步苦着脸回到小厅的沙发上,继续吃剩下的草莓,琢磨他那句话的意思。

 先生是在解释他收留她的原因吗?

 可是那更像是在排除可能,而不像是解释啊。

 那他是要让她明白他收留她的原因吗?

 可那到底是什么啊…

 容姨跟她说过很多跟先生有关的事,一有空就给她说。

 但时步不敢断言自己很了解他,她跟他说过的话甚至没超过三十句。

 他收留她,是因为容姨吧。

 这个,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呀…

 为什么还要她想明白?不能给她留一个自欺欺人的假象吗?

 让她偶尔沉浸在:他是为了别的什么才帮助她的——这种假象里。

 尽管很荒唐,但是,就,偶尔让她幻想一下也不行吗?

 再次敲他书房门,里面传来他那声“进来”

 时步扭着自己的手指,不敢抬头,“先生,我知道了,你是因为容姨才——”

 “出去。”

 “…”又错了吗?

 还没说完就被赶出来了,时步简直不知所措。

 退出,关上门,长长叹了口气。

 先生到底想让她明白什么?

 果盘里的草莓被她吃光了。

 墙上的挂钟转到了晚上十一点。

 时步又困又惑,还不敢离开二楼,只能坐在沙发上,陷入冥思苦想的状态。

 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周公掳走的,沉入了一片白茫茫的梦境。

 时钟一声不响地往前走,夜越来越深。

 隔了半个多小时,没再等到她敲门。张从书房里出来,拐过廊道,看见蜷在沙发上的小孩。

 这个问题有这么难想明白吗?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很懂事,也可爱;而他喜欢小孩,所以她不用像佣人对雇主那样跟他保持距离。

 俯身看了她一会儿,抱在怀里,往楼下走。

 张第一次这样抱人,有点生疏,有点不习惯。

 抱紧了,怕弄醒她;抱松了,又怕摔着她。

 希望不要撞到半夜起的容嬷嬷,否则她一定会指责他熬夜,顺便再把他怀里的小孩抢过去。

 鬼知道…反正在容嬷嬷的眼里,超过十点没睡觉,就是通宵。

 神奇的人类。

 从早上起洗漱开始,时步就一直在回想。

 昨天晚上自己到底是怎样顺利闯过先生那一关的?

 为什么她一点清晰的印象都没有?她不记得自己有琢磨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出彩答案来呀。

 反倒是,她模模糊糊地记得,昨晚自己是窝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的。

 那她是怎样爬下来的?还准确无误地倒在自己上?

 总不该是梦游吧?母亲说她从来不会梦游的。

 在厨房里旁敲侧击地问了容姨,结果发现容姨根本不知道她昨晚晚饭后上过楼。

 那就不是容姨把她弄下来的了。

 那似乎,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是先生把她搬下来的?

 怀揣着这个近乎于肯定的猜测,早餐桌上,时步根本不敢看他,连眼角余光都不敢飘到他身上去。

 餐桌上只有他跟她两人呢,而先生用餐又一贯安静,以至于她总觉得空气凝滞。

 可是,什么话都不说好像有点不妥,应该跟先生道个谢之类的才对吧。

 要不就直接装死?反正,人们通常睡一觉就会忘记昨天的事…

 并且她那时的确是睡着了,就假装自己没推测出是他把她搬下来的就行啦。

 无知者的无礼,是无罪的。

 内心来来去去地辩解着、说服着自己,杯子里的牛已经喝到见底了。

 时步开始动手收拾餐具了,他还坐在餐椅上,垂着眸在查看‮机手‬。

 他的餐盘里剩了一小块酪,她把它倒进另一个装废弃食物的盘子,手有点抖,眉眼低垂。

 “有没有向往的中学?”

 毫无预兆的问话,让她惊了一下,下意识侧转头去看坐在餐椅上的人。

 先生总是这样,问她话的时候,依然专心地做着自己事。就像现在,他明明双手正拿着‮机手‬在敲‮信短‬之类的,头都没抬,却又的确是在问她。

 “没有特别向往的中学,”时步小心地把一只餐盘叠在另一只上面,“但如果可以选,我想去普通点的公立中学。”

 张收起‮机手‬,抬眼看她。小孩站在餐桌旁,面前叠着几只餐盘,刚好跟他平视。

 “对了,”她的眼神有点飘,虽然很努力地直视着他,“嗯…先生以前是在哪间中学念的呀?”

 “奥斯陆。太远,不适合你。”

 “哦。”还没说出来的心思被他提前扼杀了,时步有点不好意思。

 “改天给你一份柏林所有中学的资料,自己挑。”

 “好,谢谢先生。”

 时步心想,他怕是把她的全部事情都摸清了吧。包括她出自书香世家,从私立贵族学校退过学,父母在前段时间的恐袭中双亡…所有的这些吧。

 “别挑食,会长胖。”

 他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我不瘦呀,不能再胖了。”

 他不以为然,“太轻,对不起你这个岁数。”

 “…”不对。太轻?太轻?他知道她的轻重?

 时步反应过来,先生是在暗示:昨晚是他抱她下来的,所以才知道她轻不轻。

 但她只能装傻充愣,假装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时间走快点吧,快点到他的出门时间,那样她就没这么尴尬了。

 时步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手上某个位置,低下头去看,是食指,上面沾了点果酱。

 “二楼还有空房间,有空就搬上去。”张说着,移开视线,长指搭在左边桌面的玻璃杯上,果汁还没喝完。

 “搬去二楼?”时步稍稍歪了头看他,“我现在住的那间房,就好。可以…不搬吗?”

 “不可以。”

 “…”她有点纳闷了,这么强硬,不像是先生的作风,“为什么?”

 “方便。”

 她更纳闷了。搬房间有什么方便的?

 见她的眉目全部拧在一起,显然是纠结得不行。张喝了口果汁,“不懂?”

 小孩相当实诚地摇了‮头摇‬。

 他笑,起身,挪开餐椅,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说:“近水楼台…”

 时步仰头,“…先得月?”

 他还是笑,垂眸看着她,“如果你觉得我像月的话,也可以这么说。”

 “什么?”

 他没再说其他话,从餐厅房走出去了。

 没过多久,院子里响起汽车发动引擎的声音,他出门了。

 时步站在餐桌前,皱着眉思索。

 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他像月…

 所以,先生原来的意思是:近水楼台先得他…

 哦天!

 幸好他没直接说出来,否则她非得当场晕倒不可。

 中午时,他没回来用午餐,大约是工作上有饭局。

 时步住的那间客房里,属于她自己带过来的东西没多少,全都被她在一个背包里,从容姨带她回来到现在,她都没有打开过自己的背包。

 房间里其他的东西,都是来到这儿之后,每天跟容姨去逛街时买下来的。

 衣服,个人生活用品,几本书,‮机手‬…

 在二楼找了个光线舒服的闲置房间,忙着收拾打扫,一直到傍晚才算搬房成功。

 整理妥当,心情很好地踩着楼梯下去,准备去厨房跟容姨聊天。

 但是时步听见了院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车子驶进来。

 先生回来了。

 她赶紧两步作一步,迅速溜进厨房,避免了跟他正面相对。

 不然他问起来的话,早上她自己还说住客房好的呢,立马就给搬上去了,这多尴尬啊…

 时步住在二楼的第二天,晚上。

 在一楼忙完了琐琐碎碎的小事,她爬上一楼的途中,在楼梯上跟他的助理擦肩而过。

 她总觉得,先生的助理比他还年长的样子。

 经过小厅,瞥见茶几上搁着一份文件,封面上的标题是中文。

 哦,原来是他上回说的,柏林所有中学的资料。

 那所以,是给她的?

 时步无意识撇嘴,感觉浪费了,少了一次跟先生道谢的机会。

 最近这段时间,她很是矛盾,既害怕跟他打照面,又想要多跟他相处。

 回房间去翻了一遍学校资料,仔细找了几间离这栋房子最近的公立中学,再找出其中配有英语教学班的,然后就只剩下两间了。

 现在还不算太晚,时步犹豫着,对着镜子练习。确保没那么紧张后,才拿了‮机手‬,揣上那份学校资料,鼓足勇气去敲他的书房门。

 张刚签完一个名字,冰冷的钢笔卡在指间,轻轻松开,盖上钢笔盖,放在桌上。

 “进来。”

 照例是黑色脑袋先从门里探进来,然后是肩膀,最后整个人夹在门间。

 小孩微微笑着说:“晚上好,先生。”

 他挑了下眉,没说话。

 ‮体身‬往后仰,靠在办公椅背上,抬着二郎腿,手肘搁在扶手上,低首看‮机手‬。

 “学校那个,我挑好了,”时步站在他桌前两步,手里攥着的‮机手‬无声发热,“但是有两间,我无法选择。先生要不要…帮我看一看?”

 他轻声“嗯”似乎还在等着她的其他话。

 这让时步很忐忑,总感觉自己的一切心思都被他看穿了,接下来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机手‬越来越热,她滑开屏幕,清了清嗓子,走近一步。

 “先生,那个,我能不能…”她踮起脚尖,探过头来,企图越过宽大的办公桌看到他的‮机手‬屏幕。

 张抬眸看她,“嗯?”

 “就是,你用哪种社软件呀?”她摁着自己的‮机手‬边沿,“我能不能添加你的账号?”

 他似笑非笑,但就是不说话。

 于是时步就被他看得更加紧张了,拇指指腹在‮机手‬壳上来回‮擦摩‬,有点结巴:“我以前,习惯用Facebook,还有Snapchat,嗯…还有那个,ins和微信,但是用得少,还有…”

 她拿起‮机手‬低头去看,白色的脸颊透着绯红,“…没有了。”

 张知道她很紧张,她说的那些社平台,账号他也都有,但都没怎么用。

 “‮机手‬给我。”他伸出手,长指微蜷。

 “手…哦!”时步赶紧把‮机手‬放在他掌心,悄悄

 “明天会有人去你房间,整合线路开关,安装些东西。记得别把物业人员赶走了。”

 他垂着长睫,指尖在她的‮机手‬屏幕上轻点。说到最后一句,声腔里有隐约的笑意。

 “我哪有那么凶?”难道在先生眼里,她是个被惯坏了的女孩吗?会随便赶人的吗?

 “女孩子可以适度地凶。”

 “…哦。”

 他把‮机手‬递回给她,“晚安。”

 时步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

 只能动了动,跟他道晚安。然后走出去,帮他关上书房门。

 边往自己房间走,边捧着‮机手‬找寻他留下的蛛丝马迹。

 ‮机手‬桌面上多了一个软件,Whatsapp。他还帮她用‮机手‬号注册了新账号,只有一个联系人,就是他。

 还有Snapchat,她的联系人也多了一个,是他。

 啊,还有通信录!多了一个新联系人,还是他。

 时步关上自己的房门,扑到上打滚,滚了一圈又一圈。

 在柏林上学的第一天,她并不能完全听懂德语,半是云半是雾地摸到英语教学班。

 下课后,又被人推着出了校门,找了半天才看见停在树荫下的车。

 走过去时,透过暗车窗隐约看见靠在车后座的先生。

 时步的手本来是放在副驾车门上的,又悄无声息地伸向后座车门。

 拉开车门,见他闭着眼睛,是在补眠?

 放轻动作,在先生旁边的位置坐下,她抿着嘴,双眼弯弯。

 “感觉怎样?”他突然出声,睁开眼睛,偏过头,“能适应吗?”

 时步侧过脸看他一眼,端正了坐姿,认真组织语言,“都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只是数学科任课老师的印度口音很重。”

 恶趣味兴起,张伸手去戳她的肢,“小小年纪,没必要这么老气秋横。”

 她瞬间破功,往座位的角落里躲,拿书包挡在自己身前。

 “先生你怎么”她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了,“怎么…这样呢?”

 他轻勾角,偏转头,没再看她,也没再说话。

 约莫是继续补眠去了。

 时步乖巧地缩在一角,在他看不见她的时候,放肆又贪婪地近距离观察着他身上的每个细节。

 这是第一次跟先生乘坐同一辆车。

 真的是一切都很好。

 后来,第一次跟先生去看画展。

 他全程沉静淡漠,只是领着她绕过了很多画廊,还在中世纪的一幅宫廷画前坐了很久。

 第一次跟先生一起在三楼影碟房看老旧默片。

 黑白色彩,演员们线条出挑的脸庞,不加修饰的配音,黑暗的空间…还有先生身上淡淡的青柠气味。

 影片里的男主人公向女主人公宣示爱意时,时步下意识移开视线,看向身旁的人。

 他还是那副模样,没有波澜,却又暗汹涌。

 漂亮桃花眼里,眸光时浅时深。

 影片结束时,他把手肘支在软沙发的扶手上,歪头,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花时间去欣赏艺术作品吗?”

 时步眨着眼,思索了一下,“我好像不知道答案。”

 “这就是你的答案,”张轻笑了声,“并且还答得不赖。”

 “…哦。”

 第一次跟先生出去钓鱼。

 他仿佛入定了一般,‮坐静‬了很久。把时步看得一愣一愣的。

 从早上到中午,她往他的方向看了不下百次,可是他没动过。

 碎碎的小礁石,凉凉的海风。

 她放下鱼竿,踩着礁石朝他那边摸过去。

 “先生,先生?”她不敢动手去摇他,怕惊扰了他的鱼。只能在他耳旁小声喊他。

 可是喊了好多遍,他都没有反应,还是半闭着眼,屈腿坐在原地,手上的鱼竿也一动不动。

 “先生?先生…”时步怕了,声音有点抖,“你睡了吗?你快醒醒呀。”

 一阵咸涩的海风吹来,她伸手抱住他的,哭出来,“你怎么了呀?呜呜,你怎么不醒…”

 张掀开眼帘,懒懒地转头去看她,无奈又好笑,薄轻吐:“赔我鱼。”

 “…”时步手臂僵硬,缩回来也不是,继续抱着好像更不对劲。

 “是你自己一直不睁开眼睛啊。”她借着说话声转移他的注意力,悄悄松开手。

 双手刚要往回收,突然被他用一手扣住手腕,“你见过有人在钓鱼的过程中因为太投入而死去的?”

 “…谁知道呀?”

 张拉着她的手,把她整个人扯下来,让她就地坐下。

 “坐着,钓到鱼再叫我。”

 “可是我钓得很慢。”

 “那就安静点。”

 “哦。”

 直到傍晚,时步觉得自己快饿晕了,手上的鱼竿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的手臂也酸得疼,隔一会儿看他一次。

 他坐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鱼篓里已经放了好几条鱼了。

 “先生,先生,先生…”她小声呼唤他。

 张没理她,慢慢收竿。

 “我好饿…”

 他顿了动作,“收好渔具,起来。”

 “好!”时步简直喜笑颜开,一点点收竿,直到看见…

 “先生!你怎么用橡皮泥做鱼饵?!”

 难怪她钓了半天都没动静。

 第一次因为学校里的事要去咨询他的意见。

 时步捏着学校活动的说明文书,在他的书房外徘徊。

 他不算是她的家长,跟她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法律上的领养关系还在办手续中。

 所以准确来说,先生跟她,是毫无关系的两个陌生人。

 但是校方那边,她的监护人一栏,填的是他。

 还有,一旦有了这么一个开头,后他就会被默认为是她的监护人,就像家长一样。

 女生跟家长,是不能…

 “站这儿做什么?”

 张在说话的同时,不动声地拽了拽自己的浴袍衣领,方才太了。

 “我…”时步一转身,就看见刚从后边卧室里走出来的先生,又是上一回那样,穿着浴袍,像个少年,好看得厉害。

 这就让她…更不舍得把他当做自己的家长了。

 “学校里有个郊游活动,我,我不太想去。”

 “那就不去。”

 “可是这个…”她把手里的文书往前递了一些。

 “不用管,这只是个形式,”张拿了玻璃杯,往小厅的吧台走去,“你可以尝试着琢磨这些形式规则里的漏,找到它们,并从漏里钻出来。”

 时步似懂非懂,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那所以,不用给你看,我也可以自己决定了?”

 “试一试,没损失。”

 “…哦。”

 他背对着她,微仰着头,喝东西。

 她只看见那搭在玻璃杯外面的白皙长指,红润指尖,被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衬得赏心悦目。

 “那我这个周末,不参见郊游的话,可以跟容姨去外面玩吗?”

 “不可以。”

 “为什么?我可以照顾好容姨的,”她急急地说着,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方向感很好,不是路痴…”

 “因为你要跟我一起去外面玩,”他存了心让这小孩获得成就感,转身加了句,“我是路痴。”

 第一次跟先生出去外面玩,不是钓鱼的那种玩,是去蹦极。

 时步不知做了多少次深呼吸,全身的装备也都再三确认了,还是怕得不行。

 小手还是抓着他的衣角,望着他说:“先生,我觉得我跳下去会死掉的。真的。”

 他轻笑,“记得《泰塔尼克号》?你先跳,我殉情,不是很浪漫吗?”

 “可是,我好怕…”她的‮腿双‬都在颤抖。

 张推了她一下,懒得再跟她废话。

 时步被工作人员带到前端,‮体身‬完全腾空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话。

 殉情?殉情…

 啊,是先生说错了吗?

 这不是爱人之间才用的词吗?

 突然的脑充血,她闭上双眼,脑海里全是他的精致脸庞和清冽声音。

 第一次跟先生去参加他朋友之间的聚会。

 除他之外,时步一个人都不认识。

 有人问起,她也几乎什么都答不出来。

 她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称呼他为“先生”?以前好像没见过她,什么时候跟他一起的?

 时步想伸手去抓先生的衣服,没胆,只能跟在他身后,在热闹的人群中安静得不像话。

 张在吧台前停下,跟朋友说了几句话。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身旁的小孩,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揽过她的小肩膀。

 公寓里没放音乐,只有嘈杂的人声,几乎都是圈子里的人,在等待着主人公登场——求婚。

 虽然他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的幸福需要被围观?但他尊重这种千古传而来的人类习

 不说人,甚至是某些无思维的动物,也有这种麻烦的习

 尾指被人拉着摇了摇,张低眸去看,正对上小孩的清灵双眼。

 她不知嘀咕了什么,短发在之前的人群‮擦摩‬中,被蹭了。

 张弯下,把耳朵凑在她边,“说什么?”

 “先生,我渴…”

 她巴巴地望了眼高台上的冰镇饮料,但是她太矮了,坐不上吧椅,又不能捧着一大杯冰得要命的饮料站着喝。

 张抿笑,手揽在她后背,半推着她走,去到边上人少的一角,自己先往吧椅上坐下。

 “意识到长‮体身‬的重要了吗?”他说着,把她拎到腿上坐好,一手松弛有度地搂着她的小肢。

 时步当然不会笨到在这种有求于他的时候反驳他的话。

 她闷声,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蹭着他的长,试图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要喝什么?”他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一如既往地清冷,在这喧闹的聚会场所里显得格格不入且动听悦耳。

 她看着吧台内圈的饮料,伸手指过去,“那个。”

 “那是酒。”

 “哦,”其实时步看得眼花缭,随手又指了一杯,“那那个呢?”

 “也是酒。”

 “那…”她顿住,转头去看身后的人,“不对,先生,我为什么不能喝酒?”

 “我没说你不能喝。我只是告诉你那是酒。”他的吐息洒在她耳后,温热的,带着他身上淡淡的青柠香气。

 “所以,我也可以喝?”她,有点干燥。

 偏偏耳旁的人似向她下·蛊一般,着声音说了一个字。

 “对。”

 时步指着第一次指的那杯,“那我要喝那杯。”

 他伸手,把酒杯移到她面前,“烈,别贪杯。”

 “我喝一小口。”她低下头,小口啜。

 以前在家里,父母管得严,他们也不沾酒,时步根本就没机会接触到酒。

 二十分钟后,求婚的那位校友刚出场,张怀里的小孩就开始傻笑了。

 把她手里的酒杯挪开,他抱着她穿过人群,往外走。

 眉眼清凛,人碰面也不敢多问,看着他抱了个小女孩出去。

 事先没通知家里司机,乘电梯下到一楼大厅,也得等一会。

 张把她放在大厅侧边的沙发上,拿‮机手‬给司机发信息。

 小孩摇摇晃晃站起身,脚步不稳地往外走。

 他轻皱了眉,跟出去,刚抓住她的小手臂,反被她抱住身。

 她仰着脸冲他笑,稚气的眉目间混入某种不合时宜的离。

 “先生,你不要变老好不好?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做你的女朋友了。”

 “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可以跟你…这样了…”她搂住他脖颈,让他低下头,踮起脚尖吻到他凉凉的

 张咬她的下,咬破了,让她疼到松开手。

 “长大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9。06

 断断续续敲了这些纯虚构的后续。

 琐碎事,小道理,或许这才叫生活。谁知道?

 虽然我敲东西一直都很任,但毫无疑问,这的确是最任的一篇故事,不解是正常,看得懂的话,大概跟我很合拍。

 看完了所有留言,我有“天才”我骄傲。

 (笑笑笑,让你们获得成就感。)

 此文敲到这里,真告别,无后续。

 成长的途径千千万,我愿你能怀揣着某个无与伦比的期望而成长。这是极其美好的一种途径。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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