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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还是虚无缥渺的梦境?难道是一个久藏内心深处的梦终于飘出脑海,在眼前形成了幻觉?还是自己明明睁着眼睛却睡着了,并就此沉入了虚幻世界?
新燃起的线香的味道飘过鼻尖,柏木宏之眨了眨眼睛,清醒了。刚才舅舅还坐在身边,一个劲儿地说着安慰的话。舅舅是个老烟
,边说边不停地
着烟。
如果这幅守灵的光景是梦境,那舅舅也只是幻觉的一部分。可是,宏之的校
上留有舅舅掉下的烟灰,用手一掸,便散成一摊灰白色的污迹。
舅舅刚才确实在这儿。
“你可要
住啊。
你得帮助爸爸妈妈度过难关。毕竟他们现在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柏木家的孩子只剩我一个了。留在世上的是我,不是卓也。
他走了。
今晚守灵夜一,明
举行葬礼。葬礼结束后,棺材运到火葬场,他会成为骨灰。柏木卓也便就此消失于人间。
我的弟弟,我唯一的弟弟,死了。
“宏之。”
听到喊声抬头一看,来人是舅妈。她匆匆忙忙地从走廊上跑来。
由于穿不惯和服,她的步伐显得很吃力。
“到亲戚那儿去吧。再过十五分钟,守灵就要开始了。”
宏之将目光落在手表上。
晶屏幕闪烁着,现在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舅妈明明是来叫人的,却在宏之身边坐了下来,还
了口
气,或许是
带勒得太紧了吧。丧服通常会比较显瘦,穿到舅妈身上却正好相反,撑得鼓鼓囊囊的。
亲戚中的女
都哭得双眼红肿。舅妈也不例外,甚至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孩子,你没事吧?”
被她这么一问,宏之垂下双眼,盯着
子上的白色污迹。
该怎么回答?舅妈是不是希望我回答“没事”呢?也许说“我也想一起死去”才对?
或者干脆说“该死的应该是我”好了。
“照得真不错。”见宏之默不作声,舅妈将目光投向祭坛。她微微抬起下颌,仰视摆放在祭坛央中的卓也的照片。“什么时候照的?”
遗像中的卓也面无笑容,怕光似的眯着眼睛,脸部扭向右边。
这张照片像是在本人不注意的情况下抓拍的,看起来还是新近拍摄的。具体如何宏之并不清楚,因为他跟弟弟是在暑假盂兰盆节那会儿见的面,那时根本没有家人
聚一堂的活动,并不具备适宜照相的祥和气氛。
“小卓他不喜欢照相。”舅妈自顾自地说,“不过这张照得
好,简直跟他妈妈一模一样。你看他的眼睛、眉毛,还有下巴的轮廓。”
宏之颇表赞同。都说女儿像父亲,儿子像母亲。可宏之哪边都不像,因此跟弟弟卓也也不像。
尽管如此,我们仍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舅妈心神不定地回望—眼,身下的折椅在塑胶地面上一滑,发出“咯吱”的响声。
守灵会场的门依然关着。透过对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不少已经到场的吊丧者。他们相互打着招呼,神情肃穆地眺望祭坛。
尽是些大人。像是察觉到宏之的这一心思,舅妈转身说道:“听说小卓的朋友会出席明天的葬礼,好像是学校的安排,因为要来的人很多。”
朋友。他有朋友吗?脑中自然而然地冒出的这个疑问,让宏之略感歉疚。对自己的嘲讽言语和眼神,死去的卓也并不会反击,可正因如此,绝不能单方面地作弄他。
“走吧。我们过去。”舅妈站起身,将手按在宏之背上,催促道。热量通过掌心传来。“再难过也要
住,因为你是长子。”
宏之不声不响地跟着舅妈来到亲戚席位的最前列,坐在深深低垂着头的双亲身旁。消瘦的母亲将手绢按在脸上,默默哭泣。父亲则双眉紧蹙,两手握拳放在膝盖上。
暴风雪中的宿营地——宏之脑海中冷不防地冒出了这样的情景。父母被暴风雪遮蔽了视野,阻断了行程,在冷酷无情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拼命在雪地上挖出
,紧挨着躲入其中,忍耐,再忍耐,直到暴风雪过去。
里并没有宏之的身影,连这场暴风雪都和他毫无关系。舅妈的哽咽声依然扰
了他的心绪。他刚要开口安慰,玻璃门打开了。
吊丧者们纷纷走了进来。
柏木宏之出生于一九七二年五月,是柏木则之和柏木功子夫妇期盼的长子。
那时,一家人居住在则之供职的汽车零件厂的宿舍。宿舍位于琦玉县久宫市郊外,市立综合医院就在马路对面,十分便利。宏之就出生于这家医院的妇产科,每当有个发烧肚子痛的小
小病,也能马上去该医院的小儿科就诊。宏之上学后参加了当地的儿童
球队,每每有个擦伤扭伤,也会在该医院的外科接受治疗。
同样出生于该医院的妇产科,比宏之小四岁的卓也的境况却大不相同。还在襁褓之中时,他就和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治疗感冒引发肾功能衰竭;中耳炎用药导致胃痉挛;吃退烧药后呕吐不止。如此种种,在治疗一种病症的同时,定会引发另一种病症。柏木卓也就像一台
密机械,轻易碰不得。因此父母作出判断,要想保证这台
密机械的顺畅运行,附近这家综合医院已是力不能及。从那以后,只要听说哪家医院的小儿科不错,就算要跑到琦玉县外也会找上门去。当卓也长到哥哥宏之加入少年
球队的那个年龄时,出现了明显的小儿哮
的先兆。这进一步加深了父母的烦恼。为了求医,他们会横穿东京都跑去神奈川县,甚至千里迢迢赶往更远的地域。
因此,宏之对于这段时间尽是些独自在家的回忆。至于父母出席学校运动会或
球比赛的情况,总共只有一两次吧。
宏之的爷爷
倒是每次必到。父亲的老家离他们一家人居住的宿舍并不远,步行就能到。每当父母带着卓也为求医而出远门时,就将宏之托付给爷爷
。低年级时的远足活动是爷爷
跟着一起去的;自带的午餐是
做的;暑假的手工作业则是爷爷帮忙完成的。
可以说,宏之事实上是由爷爷
抚养大的。
在爷爷
家,宏之觉得很自在。父亲则之是独生子,宏之和卓也便成了他们仅有的两个孙子,他们自然会关怀备至,疼爱有加。
所以宏之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在和弟弟相关的事情上忍让三分,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
“为了弟弟,忍让一下吧。
宏之,你可是哥哥啊。
你是哥哥呀,可以忍一忍吧。”
是啊,卓也体身差,我必须得
住。这种想法,几乎已成为他的本能。
他跟弟弟卓也之间只发生过一次冲突。是的,只有一次。
那时宏之十三岁,卓也九岁。父亲从大宫的制造工厂调往总公司工作。当时正是卓也的小儿哮
最严重的时期,家里经常飘
着着一股药味。弟弟嘴上按着雾化
入器艰难呼吸时发出的痛苦声音,令宏之难以忘怀。
按理说,大宫市郊外距离父亲工作的地点并不远,根本用不着搬家。但卓也的健康状态不太稳定,母亲功子想到以后小儿子发病时,丈夫要花近一小时才能赶回来,就心慌得不行。再说,则之这次算是职务升迁,今后各种加班应酬自然会变多,便不可能将全部心思都花在卓也身上,和功子一起到处跑医院。因此,对丈夫的工作调动,功子心底其实相当不满。
搬到东京去,拥有自己的居所,一家四口一起过像样的日子。功子向丈夫展示了光明的生活前景。不久,她的这份强烈愿望就变成了现实。
就在则之晋升一年后的三月,一家人搬进了东京下町的某幢新建公寓。当时宏之十四岁,卓也九岁。于是,就在宏之由初二升初三,卓也由小学四年级升五年级之际,两人同时经历了一次转校。对宏之而言,转校的时机颇微妙,因为中考的
烈竞争迫在眉睫,他还不得不离开少年
球队,即使自己已能够作为一名正式球员崭
头角。
当然,曾为孤独的自己带来无限关怀的爷爷
,也一下子离得很远了。
宏之的内心十分苦闷,尽管他嘴上什么也不说。
功子对新居十分满意。虽说最好能搬到市中心,这样会离卓也的主治医生所在的医院更近一些,但那种地段的房子并非则之的收入能够负担得起的。
于是搬家后,母亲开始出去打零工。卓也的小儿哮
也减轻了点,主治医生说,这病在他小学毕业时就能痊愈。事实上,卓也现在已经很少请病假了。
尽管如此,对于体质羸弱的卓也,还不能掉以轻心。再说,以前考虑到健康状况,卓也从不上补习班,也没有学什么才艺。今后医药费可以省下一些,就得在他身上多花些教育费。因此,增加收入就成了当务之急,哪怕多一点点也好。
功子认真勤恳地工作着。
但是,还没过三个月,卓也就病倒在家中,用救护车送进了医院。病因并非哮
发作,而是在洗澡时突然就不省人事了。
卓也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检查,结果还是没查出病因,住院半个月后就出院了。然而,这件事从根本上改变了柏木一家的生活。
在此之前,“敌人”还是看得见的,那就是卓也的哮
。这次的“敌人”却弄不清是何方妖魔,连功子信赖的主治医生也毫无办法,这个年龄的孩子为何会突然昏倒,并且用现有手段还查不出病因?
功子心底直哆嗦。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卓也体内觊觎着他的生命,侵蚀着他的健康。好不容易克服了小儿哮
,却让某个恶毒难
的家伙钻了空子,附在了卓也身上。现在,虽说没发现任何异常就被医院赶了出来,但以后卓也的体身肯定还会像这样突然崩溃吧。
功子辞掉了临时工,搬往市中心的奢望也就此彻底放弃。不过私家车仍然需要,旧车在搬出大宫时处理掉了,便又重新买了一辆。
这样一来,无论何时,卓也一有体身不适,就能立刻送往医院。到东京下町的时间还不长,功子有点缺乏全安感,一旦有事叫救护车,肯定会送去就近的地方医院,怎么能叫人放心呢?
功子也考虑过,这种令卓也痛苦不堪的病症或许来自转校引起的精神压力。她曾为此主动与老师沟通,并去了老师介绍的教育咨询心,但谁都没能提供打开她心结的建议。班主任一边担心经常病假会影响卓也与同学们的交流,一边又说卓也成绩良好、品行端正,跟同学们很合得来,应该没什么问题。老师们果然不够细心,只能看到表面现象,根本无法
察卓也内心深处的焦虑、孤独和不安。
教育咨询中心也不比学校高明多少。他们甚至还说,做母亲的过于担心反而对孩子不好,简直牛头不对马嘴。让孩子自立?开什么玩笑。卓也若是个健康的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自然会放心地让他立独自主,可卓也的健康状况有问题,做父母的怎能视而不见?这么做,简直跟弃之不顾没任何区别。
卓也那么聪明,脾气又好。对这个完美无缺的好孩子,哪怕做得过头一些,我也一定要保证他的健康。
我一定会好好地呵护他。
母亲的决心是如此坚定,如此执著,柏木宏之长久以来全都看在眼里。
出去打零工的那段日子虽然不长,但那时的母亲非常开朗。可见拥有自己的居所,从住宿舍的憋屈中解放出来,能够带来大巨的喜悦。而宏之也在成长,已经能够充分体会到母亲的内心变化了。
妈妈总算可以
口气了。宏之当时这样想过。总算可以从充满担忧的生活中退出身,走向光明的未来了。
那时正值中考临近,对于有生以来第一次面临大考选拔的自己,母表现出了亲人应有的关怀。对此,宏之感到由衷的欣喜。母亲参加了开学时的三方面谈,倾听宏之参观几所高中后的感受,对自己取得好成绩的科目不吝赞美,对于不足之处则笑着加以勉励。这些对于别的孩子理所当然的关爱,终于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作为哥哥的默默忍让,尽管从未获得回报,也终于算是结束了。
但这一切仅仅维持到卓也住院之前。
母亲辞掉临时工,重新当上卓也的护士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不同的是,如今另一个宏之已然觉醒,不再是那个一味贪求父母疼爱的孩子,而是逐渐具备成年人的冷静与理性的第二个柏木宏之。他质问自己:你是否被强迫承担了过分的义务?就算体身病弱,作为家庭的一员,卓也的所作所为正确吗?围着卓也团团转的父母,对你是否太不上心了呢?
他还在心底用微小却掷地有声的语调提出疑问:卓也真的有病吗?那不会是他使出的某种手段吧?那目的又是什么?
为了得到父母的疼爱,使自己成为柏木家“最有价值的孩子”
意识到这番自问自答的可怕,宏之不由得在内心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无论你怎样挣扎,已经失去的幼年时光已经追不回来了。责备卓也并不合情理,毕竟不幸的他也在痛苦地抗争着。
在跟什么抗争?
当然是跟他的病,跟虚弱的体身抗争啊。他因此失去了太多校园生活和同学友谊,并默默抵抗着由此带来的失落感。
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如此坚信着。
但是,但是…仅有一次,这份信念发生了动摇,一切也随之彻底颠覆。
在那一年秋天,初三的第二学期已过去一半的十一月,那时正值确定升学志愿的最后关头,明天将就第一志愿、第二志愿。保底志愿的事宜展开三方会谈。作为转校生的宏之已经能和班主任推心置腹地沟通了。他盯上的那所高中,以目前的成绩还有点不够格,但他准备暗暗加把劲,争取一举拿下。班主任十分理解他的想法,并嘱咐他:所以对你来说,第二志愿至关重要——” “妈妈,面谈约在明天。你没忘吧?”刚到家,宏之就向母亲提起此事。母亲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桌上摊开着一本很厚的书,似乎是《家庭医学》。
他的心中立刻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卓也又不舒服了?”
不用等母亲回答,只要看她的脸就能明白,自己不幸一语中的。
“他今天下午早退回家,说突然觉得头晕,
口闷得慌。”
“去医院了吗?”
“没有,只有上午才能看门诊。而且他说睡一会儿就会好的。”说着,母亲将目光投向了卓也的房间,房门紧闭着。
“发烧了吗?”
“有点低烧。”
“感冒了吧?”宏之“噗通”一声扔下书包,坐在母亲斜对面的椅子上,“还是别大惊小怪了。”
“头晕可是很可怕的,跟六月份叫救护车送医院那次的情况一模一样。”母亲已然成了惊弓之鸟,六月的那起事故成了一场至今尚未结束的噩梦,“明天我想带他去大学附属医院。再做一次脑电图或者心电图,彻底检查一下比较好,对吧?”
明天。宏之一时语
。但母亲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变化。
“对哦,明天有你的升学面谈。”
宏之将目光落在餐桌上的《家庭医学》上,摊开的那一页是标示大脑各部分名称的图解。
“跟老师商量一下,换个日子吧?你那里也不是非明天不可。”
刹那间,宏之心中心中有
绷紧的心弦颤动了一下。仅仅是一刹那,却已无法挽回。
你那里。就是这个字眼出了问题。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你那里”是哪里?连我的名字都不会叫了?
宏之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提起书包:“算了吧,我那里总是这样的。—点关系也没有。”每句话都带着刺,就是为了让母亲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宏之…”
宏之朝自己房间走去。母亲的声音一直追着他,直到走廊尽头。
“对不起。别生气啊,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母亲的话里也有刺。并非单纯的道歉,而是包含着责备。
太窝火了,简直受不了。宏之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蠢蠢
动。他想狂奔出门,想毁坏物品,想大喊大叫。他坐到书桌前,打开参考书和笔记本,却什么都看不进去,脑子里一团糟,根本无法思考。
去洗把脸吧。想到这里,他踏出房门,走向卫生间。
拉开卫生间的移门,他看到卓也穿着睡衣站在里头。洗脸池上方的镜子映出一张苍白的脸。注意到哥哥进来了,卓也转过脸来。
他脚上什么也没穿,脚背上的皮肤白得瘆人,双肩耷拉着,睡衣显得肥大臃肿。
“体身不舒服吗?”宏之挡在门口,问道,“妈妈很担心你,说要带你去医院彻底检查。若不早点治好,一直不去上学,可是要留级的。”
弟弟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又照了照镜子,用手指擦了擦眼角,一言不发地想从哥哥的腋下钻过去。
此时不该出口的话伴随长期压抑的心绪,像上足发条的玩具似的蹦了出来。简直是中了
,连宏之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触发的,也许只能归咎于一时冲动吧。
说出来了。用的是极不经意的口吻,仿佛连自己都把那句话当成了耳旁风。明明只要说一句“哥哥我也很担心你”之类的话。要真是这样该多好。
但他心里憋着一团火,如今更是怒火中烧。拧紧的发条便一下子崩开了。
“我说,你其实没病吧。是不想上学故意装病,对吧?”
盥洗室的门很窄,两人并排挤在一起。卓也的个头还不到哥哥的肩膀,听到这番话,他搭在移门上的手停了下来,全身僵直,仅仅动扭脖子,转过脸来。
投向宏之的目光是如此冰冷,叫人不
打起寒战。宏之有些胆怯了。
“怎、怎么了?”他反击般地说道,卓也还是怔怔地盯着哥哥。“你干吗摆出这副样子?既然这么不服气,就别装病早退啊。”
卓也仍然一言不发。宏之觉得自己的膝盖在发抖。
我要和弟弟吵架了。我不能这么做。不是早就决定了吗?所以我从不和弟弟吵架。因为他体身不好,我必须保护他。
可这种眼神是怎么回事?弟弟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他的哥哥?
“就因为你总说自己有病,我才遭了那么多罪。你知道吗?”
弟弟总是把“病”这个词挂在嘴边,这本身就有问题。
况且宏之的不满的不满不仅限于此。因为这“病”分明只是一种借口。
卓也的眼神稍稍缓和,随后
出了似有似无的笑容。
宏之心中本就脆弱不堪的平衡瞬间坍塌。
“你这算什么表情?”声调高得离谱。宏之上前一步,将卓也
到墙角。“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卓也笑得更肆无忌惮了。那绝对是幸灾乐祸的嘲笑。他在嘲笑怒不可遏、做出如他所想的可笑反应的哥哥。
这家伙果然在故意装病。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病秧子,只是想让我们围着他转。
宏之终于明白了。但他并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反而像是一面长久以来横亘眼前的墙壁轰然倒塌,陡然
入的阳光使他头晕目眩,气血冲顶。
在之后的极短时间里,自己挥舞拳头,卓也惨叫连连。宏之脑袋里只留下这样毫无实真感的模糊影像。
唯一清晰的,只有母亲的叫喊。为了将自已从卓也身边拉开,母亲又打又拽。事后宏之发现,母亲在自己脸上留下了指甲印。
“你这是做什么?你可是哥哥啊。”母亲又哭又闹,表情和声音全都走了样。
宏之和母亲都发了狂,卓也却依然无动于衷。他明明挨了揍,脸颊浮肿,嘴
血,倒还能泰然自若,装出悲伤害怕的模样求助于母亲。而在这份伪装之下,他的另一张脸仍在冷冷地笑着。
卓也的冷酷无情,宏之全看在眼里。
哥哥,没用的。输的还是你。我赢了。
宏之恍然大悟。他看到了真相,一个他长久以来视而不见的丑陋真相。
这就是这家伙的本来面目。
·
念经声中,吊丧者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前去上香。
柏木宏之坐在萎靡不振的父母身旁,注视着弟弟的遗像。
有生以来第一次责问弟弟、殴打弟弟。普通家庭中常见的兄弟打架,在柏木家一直是被
止的。而这样的家庭关系被他打破了。
“动用力暴欺侮弱者是卑劣的行为。”
那天晚上,父亲打了他。对宏之而言,这是第一次。并非教育目的,而是纯粹的责罚。
那时无论体格还是力气,他都不输父亲分毫。想反击其实轻而易举,甚至完全有可能将父亲打翻在地。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害怕。
无论发狂反击,还是高声呼吁自己的主张,都只会让自己在泥潭中越陷越深,根本无济于事。
宏之懂得如何克制自己。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紧闭自己的心门,将父亲颠扑不破的说教当作耳边风:居然殴打体身病弱的弟弟,你到底想怎么样!
“看着我的眼睛,好好听我说!”
一个耳光呼啸而来,眼前金星直冒。宏之强忍委屈,拼命将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进肚里。他已习惯于此,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
只是当时,他开始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身的处境,结果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悬崖边缘,这令他感到十分后怕。
幸好及时注意到了。就像出门回来,发现忘记熄灭的煤油炉旁飘
着窗帘,心惊胆战之余又长舒一口气——还好没出事,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从此以后,宏之就像一名紧盯显微镜观察样本的生物学家一般,开始仔细观察起自己的家人。他发现了许多真相,
察力也变得越来越敏锐。
这个家庭是以卓也为中心运转的。一旦
离针对卓也的担心和忧虑,父母就会失去自己的人生方向,变得不知所措,更无暇顾及宏之的感受。造成这种境况的不是别人,正是弟弟柏木卓也。
宏之因此得出结论:我不能再留在这个家里了。于是,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悄悄制定起自己的计划。
这并非难事。因为打架事件之后,卓也的健康状况仍不见好转,父母依然将全部的心思扑在他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他偷偷调整了自己填报的志愿,因为报考的学校必须符合条件:能够住在爷爷
家走读上学。
而直到他如愿考上填报的高中,并且征得爷爷同意让自己住到他们家、父母都从未觉察到他的计划。
为了说服父母和爷爷
,宏之准备了一套说辞:“卓也体身—直不好,爸爸妈妈的负担依然会很重。我还是个孩子,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哪天一失控,又会和卓也发生冲突。上次打卓也是我的错,实在很难为情,我会好好反省的。再说爷爷
年纪大了,两个人生活会很孤单,我正好可以去陪他们。我们是—家人嘛,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条理清晰,说服力十足。但宏之很清楚这仅仅是台面上的说辞,因为真心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
“不住在一起没关系。只要心在一起就行了。”当时宏之还如此补充道。
父母哪会有跟宏之在一起的心。在宏之还懵懵懂懂的当儿,他们的心早就被卓也占得满满当当。
既然如此,自己的人生就由自己来守护。
现在正是时候。之前宏之还是个小孩,跟弟弟争夺父母的疼爱,也算
可爱的表现。而现在,自己正步入成年,即使过去的痛楚不会自行消失,也没必要再去争抢些什么了。那种冷漠的父母根本无所谓,总能应付得过来。
然而,卓也是一个大麻烦。说不定他会突然跑来搅局,脸上挂着自鸣得意的冷笑,把宏之的人生搅得一团糟。
首先明摆着的,便是经济问题。谁知道父母已经在卓也身上花过多少钱了。医疗费有保险顶着还算好,可那些偏方和保健品并不在医保范围内,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于是那些理应用在宏之身上的正当开销,都堂而皇之地挪给了卓也。不,若只是金钱问题也就算了,要钱可以自己打工去挣。
就算父母一心只顾卓也,对宏之不闻不问,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产生错觉,认为宏之的人生也应当围着卓也转。
“你是哥哥。
照顾一下弟弟吧。
必须保护好卓也。
卓也体身不好,你却如此健康,你该为卓也付出更多。”
开什么玩笑!
不过,宏之也并非没有动摇过。
“我也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总是对你漠不关心,让你一个人忍受孤独。可正因如此,我们应该住在一起,每天见面。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大宫去住呢?”
听到母亲边哭边这样说时,宏之也于心不忍。原来母亲并没有彻底忘记她与自己的子母亲情。
但是母亲的眼泪和恳求,最终未能推翻宏之离家的决心。自己之所以能横下这条心,多亏了卓也。
因为那时他哭着说:“哥哥不在我会孤单的。是我的错吗?为我的病吗?难道是哥哥害怕我把病传染给他,才要离开的吗?”
听他这么一说,父母哭得更伤心了。宏之没有哭。他尽量温和耐心地安慰弟弟,说自己只是考虑到紧张的高中学业,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走了,妈妈就能一心一意照顾你了。”
宏之当时的心情,就像要狠狠扯开一团纠
不清的藤蔓一般,烦躁难耐。
“卓也这么孤单,你忍心丢下他吗?”母亲说道。
“爸爸出差或有事不在家的时候,有你在的话,妈妈跟弟弟会较安心吧?你已经是半个大人了,就不能保护好他们吗?”这是父亲的说法。
两人几乎阻断了宏之所有的退路。但宏之下定决心,一定要挣脱束缚,夺回自己的人生。
我不能再牺牲自己了。我不能为此毁掉自己的未来。
他挣脱了。所幸爷爷
没灾没病,体身健康,不仅乐意和他住在一起,还在生活上给予他莫大的支持。
他会常常想起东京的家,却从未有过回去的念头。
一年、两年,随着时光飞逝,宏之渐渐冷静下来。他偶尔会反思,世上就是有这种家庭,因某种正当理由建立起包含优先顺位的家庭秩序,并自然而然地无视掉排位最低的部分,全家人还照样能貌合神离地团结在一起。真是够一厢情愿的。
有时,宏之也会想到卓也。
卓也不可能永远不长大,他今后又会怎样呢?在父母之后,如果又出现了他想独占的事物,他会怎么做呢?
也许这只是儿童时代特有的独占
?那随着卓也的成长,这份
望会逐渐淡化吧。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最好找个时机确认一下。
然而,卓也突然死了。
你为什么会死呢?宏之望着卓也的遗像,在心中发问,即使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答复。
卓也,你为什么要死呢?
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爸爸妈妈都认为你是杀自的,认为你既担心自己的体身状况,又不适应学校的环境,对不断给双亲添麻烦的自己感到绝望,于是选择了死亡。
爸爸也好,妈妈也好,这下子就永远属于你了。
难道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或者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经长大了,开始拥有爸爸妈妈料想不到的追求了?也许这份追求令你备受挫折,不堪其烦恼而选择了死亡?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为什么要死呢,卓也?
这时,宏之感觉到有视线正投向自己。他将目光从卓也的遗像上移开,毫无戒备地四处张望,结果与站在香案前的一位吊丧者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五十来岁、小个子的圆脸男人。作为丧服的黑色西服并不合身,肩膀处挤出了褶皱。而他那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样,似乎与守灵的氛围不太相宜。
好像就是这个人。他正端详着宏之的脸,眼神显得十分惊讶。是卓也所在学校的教师吧?那他会感到吃惊也很正常,因为几乎没人知道卓也还有个哥哥。
这位中年男子怀着悼念之情垂下视线,毕恭毕敬地行完礼后,便退了下去。
宏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吊丧者中有很多人都跟这位男子一样,会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惊讶吧。
“柏木身边穿校服的那个人是谁?是哥哥吗?
从未听说他还有哥哥啊?或许是表哥吧?”
念经声中,吊丧者们接二连三地前来上香,父母则机械地对他们一一低头行礼。父亲时而牵动嘴
,不出声地念一句“谢谢”是他的同事来了吧?母亲只是一直弯着子身,看来光是频频抬头低头,就已经令她筋疲力尽,根本无暇看对方的脸。
不到一小时的守灵接近尾声之际,一位身穿藏青色校服的少年站到香案前。
之前也曾有两个孩子跟随家长前来上香。由于城东三中的同学要明天才來,今晚来的估计都是卓也小学时的朋友吧。上初中后,他们都去了不同的学校,跟卓也没有来往了。他们应该是收到讣告后特地赶来的吧。
但眼前的少年身边并没有陪同的家长。他是一个人来的。
宏之不经意地观察着这位少年,一开始只是有些好奇,但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他以稚拙的手法上完香后,还迟迟不肯离去,一直专心致志地仰视着卓也的遗像。
他正在向卓也提问。宏之心想。这位少年有什么事情要问卓也。他脸上的这副表情,一定和刚才的我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要死呢,卓也?
如果少年是卓也的朋友,就一定会如此发问。
可是…
这名少年身材匀称,似乎偏瘦一些;鼻梁高
,下颌轮廓精致柔和;眉清目秀,漂亮得像个女孩;松软的秀发在屋内灯光的照耀下,反
出环形的光泽。
这种光泽被称作“天使的光环”孩子的头发都会有,是未曾受伤的美丽头发的明证。
少年的视线离开卓也的遗像,转向祭坛前的亲属席。宏之的父母正耷拉着肩膀,并排坐在那里。
他嘴
紧闭,又似乎一副
言又止的模样。也许他是想学着大人的模样,仪式
地说一句表示哀悼的台词,却因为害羞说不出口吧。仅此而已吗?
喂,你刚才要说什么呀?宏之心中冒出的这个疑问,让他焦躁不安起来。
没想到在卓也的遗像前,还会出现面
如此神情的朋友。
少年也终于注意到了宏之的视线。两人目光相接。少年眼中充满了惊讶之
。不过,这与刚才那名男子的吃惊并不相同。他分明知道宏之是什么人,或许只是在惊讶,为什么宏之会出现在这里。
对视的一刹那,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之后,少年朝着宏之深深鞠了—躬,转身离开了香案。
宏之的目光追随着他,那痩弱的背影很快消逝在济济一堂的吊丧者中。
他到底是谁?
“宏之,”身旁传来父亲的低声斥责,“别东张西望。”
宏之这才发现自己的子身已经离开了座位。他慌忙重新坐好,用一只手抹了抹脸。这个动作也许会让旁人觉得自己不太像高中生,而仿佛一名通达世故的疲惫中年人。
宏之确实很累。同时,他又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这份“老成”一直是他用来自我保护的利器。
宏之吐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到自己脚下。即便是卓也,也会有真心哀悼他的朋友吧。刚才那孩子就是如此。他似乎怀着很深的悲伤,因而会选择不参加学校安排的团体吊唁,独自前来,还向卓也发问:你为何要孤独地死去?
尽管已经得不到回答了。
不,真的得不到吗?
也许卓也的死并非意味着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这个念头毫无头绪地冒了出来,宏之不
微微地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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