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2)
“那天夜里,你的委托人去大出家的目的,在于査看房屋结构并与家人见面,没错吧?”
“是的。他们一到大出家,大出夫人就出来打招呼,还在大出胜的引导下,在他母亲的房间里见到了他母亲。”
“和俊次见过面吗?”
“和夫人一样,大出胜也叫了俊次,可他并没有
面。据说大出胜为此十分恼火,斥责他不出来向客人打招呼,太不像话了。”
“那次拜访时,你的委托人几乎一直在麻将室里吗?”
“是的。但他曾以上厕所或活动腿脚为借口,瞒过大出夫人走出麻将室,去各处查看,每次花的时间都很短。”
“这样就能完成勘察任务了?”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还有,听说当天他拿到了房屋设计图。房屋竣工至今已超过三十年,设计图十分陈旧,改造和重新装修的部分都未反映在图纸上。那份图纸只能提供大致的情况。”
“在拿到设计图的同时,你的委托人应该从大出胜那里得到了家人居住位置的情况。”
“是的。”
“厨房在哪里,浴室在哪里,俊次的房间在哪里,等等。”
“是的。不过,我的委托人还说,光有这些信息还不够,为了加强实际感受,必须用自己的眼睛一一观察、确认。有人实际居住的房间,往往会有一些不到现场无法了解的情况,例如家具电器的摆放位置,设计图上画着的窗户有没有堵住,等等。”
神原辩护人放下文件,两手空空地站立着。他脸上的表情表明,目标已经明确,不必拐弯抹角,只要发起最后攻击,定能一举拿下。
“这么说,你的委托人当天一直没能见到俊次?”
“听说大出胜利用麻将室的电话,还吩咐他夫人去叫了俊次好多次,但他就是不肯
面。大出胜还发火说,今天叫那小子不要出去,他就闹起了别扭。我的委托人还和同伴一起安慰过大出胜。”
“见不到俊次,你的委托人不会很为难?”
“倒也不会。即使当天夜里见不到,以后还会有机会。因为正式行动要到半年之后,我的委托人不必太着急。可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今野证人慢慢说道。
“偶然的机会?”
“我的委托人要喝水,去厨房时遇见了俊次。”
神原辩护人也缓缓地问道:“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当时,放在厨房的小电视机正播放着NHK的新闻节目,那天夜里在下雪,对吧?大雪一直下到天亮。”
“是的,首都圈播报了大雪预警。”
“据说那时,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气象图,就是NHK报道天气时常见的那种。”今野证人用手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四方形,还指了指左上角,“播出新闻和天气预报时,屏幕的这个位置上不是会显示时间吗?”
“嗯。是的。”
陪审员们都在点头。
“我的委托人看到电视机时,时间显示为凌晨零点零八分。”
野田健一立刻在黑板上写下“0:08”
“我的委托人说,他从小就拥有超群的视觉记忆能力。这和他成为‘烟火师’有没有关系,我不得而知。不过,看到过的场景他绝不会忘记。尤其对于数字,他记得特别清楚。他说他肯定不会记错。”
旁听席不再喧闹。听到这番证言后,大家都在干咽唾沫。
“请允许我确认一下。”神原辩护人说,“就是说,在去年圣诞夜变更
期后,十二月二十五
凌晨零点零八分,你的委托人在本法庭被告大出俊次家的厨房里见到了被告。是这样的吗?”
“是的。”
被告眼睛瞪得很大,举起手挠了挠头。他将脑袋偏向野田健一,低声说了句什么,野田助手立刻对被告说:“请安静一下。”
“你的委托人到厨房去的时候,俊次已经在那里了,是吗?”
“是的。”
“你的委托人还记得当时俊次在厨房里做什么吗?”
“他在用微波炉加热什么东西。我们会经常这样做吧?将盘子或盒装食品放入微波炉,设定好时间,在一旁等着听‘叮’的一声。”
“俊次在这么做?”
“是的。”
“那你的委托人做了什么?”
“我的委托人对俊次说了声‘晚上好’,我刚才也说过,委托人之前和俊次没有见过面,只是从年龄长相上推断出,对方应该是大出胜的儿子,所以向他打了个招呼。
“当时,俊次有什么反应?”
“他好像真的在闹别扭,没有搭理我的委托人。”今野证人一本正经地说,“我的委托人对他作了自我介绍,不过没有报上姓名,只说是‘环球兴产’公司的。这是一家与大出家的案件相关的企业。他对俊次说,他和同事一同受邀前来打麻将。”
“俊次呢?”
“据说摆出一副很不痛快的样子。”
被告现在也是一副很不痛快的样子。
“微波炉很快就响了,俊次从微波炉中取出东西,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便跑出了厨房。厨房外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我的委托人当时听到了上楼梯的脚步声。”
“你的委托人没有和俊次交谈过,是吧?”
“是的。”
“当时的俊次给你的委托人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正像大出胜说的那样,是个闹别扭又不爱搭理人的男孩。不过呢,这个年龄段的男孩都是如此,所以他没有放在心上。”
“你的委托人还记得俊次当时穿的服装吗?”
“是一身蓝色的薄运动服,光着脚,连拖鞋也没穿。”
“在家中穿的休闲服装,对吗?”
“是的。我在家无所事事的时候,也穿这样一身。”看到陪审员个个表情紧绷,今野证人又笑了笑,“俊次似乎很困,我的委托人觉得这大概是他不爱搭理人的原因。”
“他很困?”
“是的,一脸倦容。运动服是皱的,
蓬蓬的头发特别翘,似乎之前一直在自己房间睡觉,觉得饿了才下楼去了厨房。这很平常,不是吗?”
“完全是随随便便的状态?”
“是的。”
“有没有马上要出门,或刚刚从外面回来的迹象?”
明知没什么用,但凉子还是举手表示了反对:“法官,辩护人在询问证人的意见。”
“反对成立。”井上法官机械
地应了一声。
神原辩护人继续问俊次走出厨房后,你的委托人又做了些什么?”
“继续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他对大雪预警非常关心。”
“他在厨房里一直待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天气预报结束,也就是零点二十分。然后’我的委托人就回到麻将室,对大出胜说,‘我见到你儿子了。’意思是说,与家庭成员见面的任务在当天夜里已经全部完成。”
“你的委托人还记得大出胜是怎么回答的吗?”
“大出胜说,‘那小子没跟你好好打招呼吧?’他显得很生气,似乎觉得作为俊次的父亲很没面子,还重新解释了一遍,‘我今天不许他外出,他就跟我闹别扭。’”
“大出胜要求俊次不准外出,就是因为那天你的委托人要去?”
“是的。他还对我的委托人说,俊次尽在外头闯祸,自己感到很头痛。”
“之后,你的委托人就一直待在麻将室里?”
“他后来又上了两趟厕所,顺便查看了屋内的几个地方。”
“这期间,他见到过俊次吗?
“没有。”
“最后,你的委托人在凌晨两点多离开了大出家,对吗?”
“是的。大出胜叫来出租车,我的委托人和两名同伴在大出家门口坐上出租车,离开了。”
“是大出胜到门口去送他们的吗?”
“是的。当时屋子里很安静,大部分房间都熄了灯。”
神原辩护人停顿片刻,今野证人稍稍活动了一身下体。
“在此之后,你的委托人又去了两次大出家,进行实地勘察,对吗?”
“是的。”
“那两次,他跟大出夫人和俊次见过面吗?”
“没见过。不过,当他得知,大出家聘用了两名家政服务人员,其中一名专门照顾大出胜的母亲,在他老人体身状态不佳时会住在大出家,就要求大出胜安排自己与这名家政服务人员见面。”
“实际见过面吗?”
“是的。后来见过一次。”
“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你的委托人与俊次见面不是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
,而是在之后两次去的时候?人的记忆发生混乱也是常有的事。”
“不会。和俊次见面是在首都圈下罕见大雪的夜晚,我的委托人记得很清楚。”
“你的委托人于去年圣诞节凌晨零点零八分,在大出家的厨房里遇见身穿运动服、光着脚、头发
蓬蓬、一脸倦容的大出俊次。这么说没错吧?”
“没错。”
“谢谢!”重重吐了一口气后,神原辩护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脸上的神情相当轻松,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今野证人对他点了点头,似乎在说:好样的,询问很不错。
“检方需要作
叉询问吗?”井上法官高声问道。在法庭内全体人员的注视下,凉子感到自己的体身异常沉重。
今野证人给出了决定
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说什么都没用了。
在昨天的非公开法庭上,三宅树理面对陪审团作出证言:去年圣诞夜,她和浅井松子两人来到学校附近,观看大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于是意外看到了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一行。
三宅树理的证言在时间描述上不够精确。她们目击到的事件到底发生在十二点之前还是之后,并不明确。其实,这是凉子让她这么说的。三宅树理本想说出准确的时间,但凉子认为,遇到突发
事件还能记得准确时间,反倒会引起怀疑,还是模糊一些会比较好。反正柏木的死亡时间在零点前还是零点后,并没有重大的区别。
是的,没有区别。如果凌晨零点零八分时,大出俊次在自己家中,由于肚子饿了,睡眼惺忪地去厨房热夜宵,那柏木到底是死在零点前还是零点后,还会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自己真的无计可施了?能在今野证人的证言中打进一个楔子吗?哪怕一个也好,就能利用这个楔子来击毁“不在场证明”了。
总不能不战而降吧?
凉子站起身来:“我是藤野凉子,在校内审判中担任检察官。请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还请你多多关照。”今野证人应道。
此刻,佐佐木吾郎满头大汗。萩尾一美脸色惨白。陪审员们全都低着头。只有仓田真理子满脸担忧地看着凉子。
连真理子也明白,刚才的证言无懈可击。
这样想,不就拿真理子当傻瓜了?凉子心
如麻。
—开口,凉子便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证人,在此情况下,我想同时询问今野证人你自己和你的委托人。”
“哦。”
“你们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校内审判的信息的?你们又是如何判断出,委托人的证言对于校内审判极为重要?”
今野证人脸上浮起柔和的笑容:“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为什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必须讲明我在真正的法庭上将如何为我的委托人辩护,这样可能会对委托人带来不利影响。再说,”今野证人微笑道,“我和我的委托人都无法判断这一证言对校内审判的重要
,只能猜测‘或许会很重要’而已。判断重要
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法庭。”
“是啊,我失礼了。”
聚集到这里的人,除了我,难道全死光了?如果还活着,怎么会这么安静?凉子心中暗忖着。
在如此寂静的场合,真不想问这样的问题。
“你的委托人在校内审判的法庭提供了对俊次有利的证言,估计能从大出胜那里得到某种形式的回报。比如说,在对你的委托人的公审中,作出能使其减轻罪名的证言。”
井上法官又皱起了眉头,不过这副神态是在表示厌恶还是愤怒,就不得而知了。
今野证人的表情显得越发柔和。
“这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出于维护委托人名誉的考虑,我就说一下我自己的判断。在这个方面,我的委托人并没有以任何方式与大出胜达成
易。事实上,大出胜根本不知道我的委托人会在校内审判的法庭上出庭作证。”
“这怎么可能?”
“事实正是如此。”
“你是律师,不是能够自由会见大出胜的吗?”
“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说‘会见’,正确的说法是‘会面’。”今野证人和颜悦
地说,“现在,法院对我的委托人和大出胜作出了‘会面’限制,除本人的辩护律师之外都无法见到他们。在开头我说明过,委托人被起诉的这起案子牵涉到很多人员,事实关系相当复杂,刑事侦査也尚未结束。因此,法院为了防止相关人员串供或隐瞒证据,会采取这样的措施。”
凉子无地自容,简直想找个地
钻进去。
“我不是大出胜的辩护律师,不能与他会面。”今野证人说。
佐佐木吾郎拉了拉凉子的裙摆,示意她不要硬撑了。
凉子扬起脸来,继续说道:“在真正的法庭上,你的委托人被追究的罪名不止一个。”
“是的。”
“在这些罪名中,应该也有杀人罪吧?因为大出的祖母在那场火灾中丧生了。”
“正是。”
“你刚才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一点?”
今野证人立刻作出回答:“对此我应该道歉。刚才,我担心这会有损委托人的形象,所以没有点明。”
“这可是事实。”
“是的,不过…”今野证人稍作考虑,“有个情况我要在此说明,因为机会难得。再说,我觉得这或许对大家的校内审判有帮助。请问法官,可以吗?”
“请吧。”井上法官同意了。
于是,今野证人对着陪审团,而不是对着藤野凉子一人,说了起来:“我国司法制度遵循罪刑法定原则,国家不能追究国民未经明文规定的罪责。而且,刑法意义上的‘杀人罪’需要根据采取行为并使人丧命时,嫌疑人是否具有杀人意图来判定。”
陪审员们全都听入了神。
“这个‘杀人意图’有两种,在法律上的认定标准有所不同。首先说第一种。”
今野证人竖起了右手的一
手指。
“被追究杀人罪的犯人,在作案时应具有杀死对方的明确意图。要验证这一点,可以根据本人的供述,也可以依据犯人是否制定过杀人计划、是否准备了杀人凶器、是否事先公开宣称要杀死受害人等类似的言行、旁证和物证来进行判断。然而…”
他又竖起第二
手指。
“第二种情况就没那么直截了当了。犯人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导致某个人死亡,却依然实施了该行为,结果确实造成了人员死亡。这种意志被称为‘未必故意’,如此致人死亡的情况一般被判定为‘具有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
野田健一走到放在前方的黑板前,写下关键词。
“谢谢!”今野证人道了谢。
“虽说都是些让人头痛的概念,还请大家借此机会学习一下。也就是说,有意识地采取某种行为,结果导致他人死亡,但在实施该行为时并没有积极的杀人意图。不过,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人员死亡,却还是以‘没什么大不了’或‘迫不得已’为缘由付诸实行,便是‘未必故意之杀人意图’的认定标准。”
一直紧锁眉头专心听讲的陪审员蒲田教子突然举起了手。
“对不起,这个有点难。”
“哦,哪里不明白?”
“即使没有杀人意图,也会有由于事故等原因导致人员死亡的情况,对吧?”
“是啊。很遗憾,确实有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并不构成杀人罪吧?”
“是的,不构成杀人罪。由事故导致人员死亡的情况会追究过失致死罪。所谓杀人罪,是在有意杀人的情况下才追究的罪名。”
“可是,‘未必故意’也不是有意杀人,只是偶然造成了人员死亡,不是和‘过失’一样了吗?”
今野证人的脸上
出欣喜的表情:“问得好。可是,‘过失’致死和‘未必故意’致死还是不一样。前者的行为本身就是无意的,而后者是有意为之。虽说出现人员死亡的结果都是偶然,但后者在前期阶段,可能致死的行为本身却是故意的,并非一时马虎。人的意志在这一瞬间发挥了作用。”
“哦,是这样啊。”教子嘟嚷道,“在这一点上不一样。我好像有点懂了。”
旁听席响起了久违的笑声。
今野证人苦笑道:“你虽然在努力地弄懂这些概念,可我要遗憾地告诉你,对犯人是否有意图的判断,依赖于犯人事先对‘自身行为会造成人员死亡’的认识程度,而这种判断是十分困难的,无论检方还是辩护方,都必须切实地加以证明。”
连坐在蒲田教子身边的沟口弥生也点起了头。
“即便对法律专家而言,这也是个难题。老实说,我也在学习这方面的判例。因为我的委托人正是根据这一标准被认定‘具有杀人意图’而遭到杀人罪起诉的。”今野证人重新面对凉子说道,“本案的检察官认为,我的委托人已经预测到在大出家纵火会造成人员死亡,却没有改变计划,为了获取报酬实施纵火行为。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检察官的事实认定发生了偏差,大出胜的母亲没能从火灾中逃生,是我的委托人无法预测的意外变故,我准备依此为他辩护。”
“就因为你的委托人是不会烧死人的‘烟火师’?”凉子问道。
“是的。”看着凉子的眼睛,今野证人微微一笑,“我听说在校内审判的法庭上,有时会无视真正法庭的死板规则。”
“不是‘有时’,是一直在无视。”井上法官说道,“所以陪审员会在不征求我意见的情况下,直接向证人发问。”
蒲田教子缩起脖子。
今野证人笑了起来:“是吗?那好吧,我现在向法官提出一个请求。我可以向检察官藤野同学提问吗?”
“可以。”藤野凉子抢在井上法官之前作出答复。
今野证人看着凉子的眼睛,问道;“你为何要执著于我的委托人因杀人罪被起诉这一点呢?”目光温和,却能够深入对方的内心。
凉子没有避开他的眼神,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因为我觉得,如果他是个杀人犯,那他的证言并不可信。”
今野证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感谢你坦率的回答。”
凉子垂下眼帘:“
叉询问到此为止。”
“需要再次进行主询问吗?”
“不需要。”神原辩护人答道。
“既然如此,就请今野证人退庭。谢谢!”
今野律师最后扫视了一遍陪审员们的脸,对他们点了点头,离开证人席,走到辩护方席位跟前。他主动朝站起身来的神原辩护人伸出手,和他握手。随后轻轻拍了一下满脸通红的野田健一的肩膀,向大出俊次打了个简短的招呼,迈开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沿着来的路线走出体育馆的后门。
“休庭。下午一点继续开庭。”
在法庭如同突然苏醒般的喧嚣中,只有凉子一人呆呆地坐着。时间仿佛停止了。
·
午休时,被告大出俊次换上了一件笔
的校服衬衫,纽扣一个个全都扣上,
子也不再邋遢地挂在
上,而是用皮带死死勒在
间,连头发都整理过了。然而即便如此,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在短时间内也很难纠正过来,还显得特别心神不宁。在验证份身和宣誓的时候,他还是站没站相,说起话来嘟嘟囔嚷的。
态度端正一点好不好?凉子不由得在心中呵斥道。自己的名字总该大声地说出来吧。
“被告,请在证人席上坐…”
神原辩护人竟然
暴地拦住了井上法官的话头:“不,被告应该站着回答问题。现在就开始询问。”
旁听席上到处有扇子和手帕在飞舞。神原辩护人绕过桌子,来到前方。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
“被告,上午今野努证人的证言,你都听到了吧?”
被告抬起下巴,点了点头。
“请回答。”
“听到了。”
“被告,你自己还记得去年圣诞夜的事吗?”
大出俊次哼了一声:“听人提起,觉得好像有这么回事。”他嘟囔着,用手挠了挠耳背。
“就是说,你自己并没有清晰的记忆,是吗?”
“我要是记得,早就说了。”
“这可是关系到不在场证明是否成立的大事。难道你没有努力回想过吗?”
被告撅起嘴,不由自主地晃动着腿双。
“那么,刚才听了今野证人的证言,你有没有回想起来?”
“嗯,有那么一点。”
“那天夜里,你用微波炉加热的是什么,想得起来吗?”
被告又小声地哼了一声。
“还能想起厨房遇到的那位客人的模样吗?哪怕一丁点也好。”
“不记得。”被告赌气似的说,“那种
蒜皮的事情,谁会记在心上啊。”
“对你来说,这事关重大,绝不是
蒜皮的小事。”
“我们家经常有老爸的客人来,我到了半夜才起来吃晚饭也是常有的事。”一心急,嗓音就变高了,大出俊次的孩子气暴
无遗,“怎么可能一一记…”
“明白了。”神原辩护人双手抱
,盯着被告,“被告不记得自己在去年圣诞节深夜里做的事情,是吧?明白了。下面来确认一下被告没有做过的事情,可以吗?”
大出俊次又挠了挠耳背。
“那天夜里,被告到本校来过吗?”
“没来过。”
“到楼顶上去过吗?”
“没去过。”
“遇见过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吗?”
“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没见过他们?”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见过柏木卓也吗?”
“没见过。”
“有没有将柏木卓也带到屋顶上去?”
“怎么可能…”
“请回答,有没有将柏木卓也带到屋顶上去?”
“没有。”
“有没有将柏木卓也从屋顶上推下去?”
被告瞪起眼睛盯着神原辩护人。神原辩护人也盯着他看。
“没把他推下去。”大出俊次用朗读剧本似的腔调回答道。真是个蹩脚的演员。由于演技太差,看起来反倒像真的一样。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到底彩排过几次?他到底是怎么把无可救药的大出训练成这样的?
“被告有没有杀害柏木卓也?”
陪审员们全都绷紧了脸——事到如今,用不着这样吧?
大出俊次回答道:“没有。”
“可是,井口证人说,被告在柏木死后,说过‘是我干的’,还记得吗?”
“谁他妈的…”一生气就
不住高声叫喊起来。他随即意识到这样不妥,于是马上闭上了嘴,
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怎么能把这种话当真呢?井口那小子明明也知道嘛。”
“这么说,被告确实是对井口证人说过‘是我杀了柏木’这样的话?”
“谁知道?早忘了。谁会把那种无聊的玩笑话记在心上呢?”
“你是说,即使说过,也是开玩笑的,是吗?”
“当然如此。”
“被告并没有杀害柏木卓也,是吗?”
“你怎么啰唆个没完了,烦不烦?”
一直瞪着被告的胜木惠子,听到这里眨了眨眼睛。
神原辩护人继续以平淡的口吻问道:“然而,被告被冠上杀害柏木卓也的罪名,来到了这个法庭。你觉得这是由什么原因导致的?”
“这还用说?还不是为了那封胡说八道的举报信?”
“是因为那封无中生有的举报信吗?”
“是啊。”
“也就是说,被告是被那封举报信冤枉陷害了,是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被告说道,“我不是早说过,我是被人陷害的吗?”
“为什么会被人陷害?”
面对神原辩护人锐利的反击,大出明显
怯了:“为什么?”
“我在询问被告你如何理解写信人的动机。举报被告的人,为何要花如此心思撒下弥天大谎?”
被告灵巧地晃着腿,眼神却游移不定,分明在逃避神原辩护人的视线:“我怎么会知道?这种问题,你要去问写举报信的人。”
“我在询问被告你的意见。为什么会遭人陷害,这其中的缘由,被告自己能否想到什么线索呢?”
所有在场者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被告的脸上。被告则不停地闪烁躲避。凉子咬住了嘴
。这样的询问他们也排练过吗?由神原辩护人编排好,大出完全心知肚明…
可不知道为何,坐在神原辩护人身边的野田健一也和凉子一样咬紧嘴
,连下嘴
都看不见了。
“我再问一遍。被告,你是否知道自己为何会被人陷害?”
大出俊次没有回答。他背部僵硬,肩膀上下动耸。
“各位陪审员,被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请大家记住这一点。”
神原辩护人一闪身回到桌子后方,“现在进入下一个问题。”
助手野田健一的眼神已由严肃转为悲凉。对此,凉子有点纳闷。野田,你这是干吗?
“接下来,我想确认被告以前的生活状态,即在本校的种种行为。问题很多,被告请用‘是’‘不是’或‘有’‘没有’来回答。如果我问的事情确实有过,就回答‘是’或‘有’;如果没有,就回答‘不是’或‘没有’。全部问题都可以这样回答。”
事情
代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语调冷峻异常。这也是事先商量好的吗?这样的对手戏都能应付,真是难为大出俊次了。
神原辩护人左手拿起桌上的文件,翻开后一边看着一边开始他的提问:“这是发生在前年四月末,被告刚成为本校一年级生新时的事情。被告在体育馆后面抽烟,请问有没有此事?”
一瞬间,旁听席上的观众似乎都愣了一下,随后稀稀落落地响起了笑声。
“被告有没有
过烟?”神原辩护人抬起头,换了个问题,“请回答。”
大出俊次低声说:“有。”
“在同一年的四月中旬,你有没有从一年级二班男生的鞋箱中偷出几双鞋,并扔进校门口的垃圾箱里?”
旁听席上再次响起笑声。
“什么呀,这是?”或许是遭到嘲笑脸上有些挂不住,被告的眼角发红了,“这算什么问题?这个跟审判有关系吗?”
“请回答问题,请用‘有’或‘没有’来回答。”
被告猛地回头,朝正在笑着的人们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大出俊次的凶恶本
暴
无遗。
嘲笑声真的平息了。然而,神原辩护人并没有为被告的凶恶眼神所动摇。
“‘有’,还是‘没有’?”
“没有。”被告说话的口吻像在吐唾沬。
“下一件事发生在同年五月长假之后,”神原辩护人继续问道,“放学时,你从背后踢飞一名一年级女生背着的书包,该女生跌倒后,你又踩住了她的后背,是吗?”
旁听席上的人们又是一愣,连笑声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大出俊次声音变了调,脸涨得通红,他想走近辩护人…
“被告,肃静!”井上法官及时制止了他,守候在被告左后方的法警山崎晋吾迅速向前跨出一步。
神原辩护人看着文件上的文字,语调平淡地问道:“这样的情况,有还是没有?”
“这是谁他妈的…”
“问题不在于‘谁’。我问的情况,有还是没有?请回答。”
“这是谁他妈告的状?”
“你既然说‘告状’,就说明有过,对吧?各位陪审员,请你们如此理解。”
井上法官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往上推了推滑落的眼镜。
“继续询问。同年六月,也是在放学后。你是否用雨伞殴打过两名同班男生?还说,‘看着就不
,别在我跟前
晃。’”
大出俊次直
地站着。神原辩护人头也不抬。
“谁知道呀…这种事。”
“回答是‘没有’,对吗?”
“是啊,没有。”
“好的,下一个问题。同年暑假,你伏击了一名参加完社团活动后正要回家的同班女生。你抢了她的书包,威胁她,想要回书包就必须
光衣服跳舞,有没有此事?”
“小凉…”萩尾一美轻声喊了一句,眼睛瞪得圆圆的,“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
佐佐木吾郎轻声道:“嘘…安静。”
“需要我将问题重复一遍吗,被告?”
“没有。”大出俊次说道,声音很小,简直像蜜蜂叫。
“你说的是‘没有’,对吧?”
“对。”
“请你大声回答,让陪审员们都听得到。”
被告抬头看了看陪审员们,脸上竟
出了一副胆战心惊的神情。陪审团中回应他视线的只有胜木惠子,其他人不是低着头就是在记笔记。高个子竹田陪审长和他的矮个子搭档,则用严肃的眼神看着神原辩护人。
“是不是时间说得太具体,反倒让你记忆混乱了?好吧,下面,我只问事件内容,请你用‘是’或‘不是‘来回答。”
神原辩护人的语气简直冷酷无情。
凉子觉得脊背发凉。大出俊次是真的不知所措了。这场被告询问是即兴发挥的,没有经过排练。被告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场合下,自己竟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辩护人的目的何在?
“你有没有用拖把柄殴打过同班男生?”
“我什么时候…”
“这样的事情,有还是没有?”
“没有。”
“你有没有将图书馆的书偷出去卖给旧书店?还对当时前来阻止的图书委员说又不是你的书,再多管闲事就揍死你!’”
被告连耳朵都红了,没有回答。
“你有没有从同学的书包里偷走教科书和笔记本后扔掉?”
“没有…”
“你有没有将音乐教室的CD从窗口扔出去?”
“没有…”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神原辩护人看着被告说了下去:“还笑着说,‘这是飞碟。’”
“我没做过这种事情。”
“有没有打碎过校内的玻璃窗?”
“没有。”
这一回答引发旁听席上的一阵聒噪。
大出俊次脸更红了,立马改口道:“有。”
“吃午饭时,由于看不惯同学吃饭的样子,就将牛
倒在对方头上。这样的事情有没有?”
有旁听者发出刺耳的笑声,但很快闭了嘴。
“有没有从同学的课桌或书包里偷过钱?”
胜木惠子对这个问题作出反应,害羞地低下了头。
“有没有在学校附近的商店里偷过东西?”
“没有。”
“那么,你有没有强迫同学去偷东西?”
被告低下头,体身轻轻摇晃着,没有回答。
“有没有在校内敲诈过同学?”
“没有。”
“那么,有没有在校外敲诈过什么人?”
“这个嘛,有过一点点…”
旁听席上的另一个位置响起神经质的笑声。
“有没有将同班男生拖进男厕所,把他的头按在马桶的水里?”
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出俊次耳朵上的红色消失了,血
正从他脸上迅速褪去。
“有没有将同班女生拖进厕所,把她的脸按在地上,要她用舌头把地面
干净?”
陪审团中的女孩们,有的闭上了眼睛,有的用双手盖住了脸。
“有没有对同班同学或低年级同学说过‘去死吧’?”
没有回答。
“有没有说过‘如果你不想死,就不要来上学了”
没有回答。
“有没有说过‘我一看到你这张脏脸就想吐,别来上学了’?”
被告没有回答。他僵住了。
“有没有将低年级女生拖到空教室,用刀子
迫她
下内
?”
被告没有回答。
神原辩护人语气依然平淡异常:“这样的事,有还是没有?请回答。”
“别问了…”一名陪审员说到。好像是沟口弥生的声音,她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了。
“下面的问题,请回答次数,大致的次数就行。到目前为止,你动用过多少次力暴?所谓‘力暴’是指对他人拳打脚踢,或者在走廊上用脚绊倒他人的行为。”
被告没有回答。
“无法回答吗?”神原辩护人问道,“是不记得次数,还是次数多到数不清了?还有…”神原辩护人看着文件说道,“有没有骂过什么人是‘猪’?”
沟口弥生终于哭了出来。蒲田教子搂住了她的肩膀。
“有没有骂过别人‘丑八怪’或‘妖怪’?”
大出俊次面如白蜡。
“被告,我在问你,请你回答!”
“我…”
“有没有在学校里对什么人说过‘我要杀了你’?如果有,说过几次?”
神原辩护人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也没有半点奋兴和激动。这个人,似乎是没有感情的。
“被告,请回答。”
大出俊次仰起脸,将呆滞的目光投向了神原辩护人,脸色惨白,连嘴
都白得吓人。
“我没有杀死柏木卓也。”
“我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我说过,我没杀人!”
“没问你这个!”神原辩护人提高嗓音,表情也发生了变化,“请认真听清问题再回答。我刚才是这样问你的:到目前为止,你有没有在本校内恐吓同学、动用力暴、开恶意玩笑、伤害他人、侮辱他人?这些情况到底有,还是没有?你是承认,还是否认?”
你的回答是“有”还是“没有”?
“被告,请回答!”
大出俊次回答了,音量小得可怜,就像躲在角落里用指甲刮擦物体发出的声音一般。
“只是…稍稍搞些恶作剧罢了。”
凉子觉得,被告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朝旁听席上空飞去。
只是搞些恶作剧罢了。
“你的回答可以理解为‘是’吗?”
被告说了一声是。”
“你承认自己做过这些事情,是吗?”
“是。”
神原辩护人吐出一口气,扫视一遍陪审员们:“刚才我向被告提出的这些问题,只是他在校内做过的坏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恶作剧’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类似的事实,一一确认会花费太多时间,我便在此加以省略。这些内容会以书面证据的形式提供给陪审团,请你们过后再仔细研究。”
说完,神原辩护人“啪”的一声,将手里的文件放回桌面。
“允许提
书面证据。”井上法官说道。
“被告,”神原辩护人喊道,朝着低着头,体身僵硬,勉强才能
立住的大出俊次,“你还记得,你在‘稍稍搞些恶作剧’的时候,对方有什么反应吗?记得对方的表情吗?记得对方说过些什么吗?”
被告没有回答。
“你觉得,他们也跟你一样,认为这种恶作剧很有趣吗?”
此刻,法庭里只能听到神原辩护人的声音。
“他们也跟被告你一样笑着吗?”
反正只是些恶作剧罢了。
“那些被你殴打的人叫过痛吗?他们哀求过你,要你放过他们吗?那个被你
着
衣跳舞的女生,曾经哭着抗拒过吗?被告,你一定看到过,听到过。”神原辩护人继续说道,“因为,如果对方没有一点反应,你的恶作剧就不好玩了,不是吗?”
大出俊次没有回答,只是僵硬地站立着,动弹不得。
因为这里是法庭,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而主动走上的法庭。
因为无数人的视线将他钉在了那里。
“被告在以前的学校生活中,有过被什么人怨恨的经历吗?”
没有回答。神原辩护人也没有马上说下去。法庭一片寂静,凉子甚至听到了大出的呼吸声,如同打嗝一般不均匀的呼吸声。
“下面换一个问题。被告知道什么叫作遭人怨恨吗?”
胜木惠子看着大出俊次。她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望着他。
“被告有没有考虑过,由于你的恶作剧,会有人对怀恨在心?”
有没有考虑过那些受到被告力暴行为伤害的人们的心情?
“被告有没有想过,你曾在本校这个小社会里,做过许许多多的错事?”
大出俊次的肩膀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被告有没有想过,正是你的那些错误行为导致了这个结果?”
神原辩护人摊开双手,指示整个法庭。
“被告有没有想过,正是那些错误行为让你站在了这里?”
大出俊次的头沉得更低了,根本不看神原辩护人的脸,牙关咬得紧紧的。
“确实,被告遭人陷害了。尽管没有杀死柏木卓也,却被人在编造的举报信中明确地指认为杀人凶手。这当然是一种不正当的做法,毕竟举报人声称自己亲眼目睹了子虚乌有的事件,以此来告发被告。那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神原辩护人重复了这个问题,“因为对举报人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一个将毫无顾忌地用恶作剧伤害他人,践踏他人人格和尊严并以此为乐的被告,赶出城东三中这个小社会的绝好良机。难道不是吗?”
神原辩护人是在用提问的形式严厉指责被告。
“被告是被人陷害的,而且,陷害被告的机会掌握在每个人的手中。只要是受过被告的伤害,对被告充满怨恨的人,都能写出类似的举报信。因此,到底是谁写了举报信,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必要深究。无论谁来写,都不值得大惊小怪,难道不是吗?”
被告陷入彻底的沉默,没有回答。
为了确定被告不会回答,神原辩护人等待了一段时间,才再次对陪审团说:“被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请各位陪审员记住这一点。我的主询问结束了,请检方进行
叉询问。”
神原辩护人坐了下来。
这时,旁听席上出现一阵
动。一排排坐着的人们如同
起的波
一般散开了。凉子回头看了一眼,就如突然惊醒一般站了起来。
三宅树理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似乎晕了过去。尾崎老师将她抱起,呼唤着她的名字。树理的母亲也边哭边喊女儿的名字。
“法警!“
没等井上法官高喊出声,山崎晋吾已经采取了行动。篮球社的志愿者们也跑了过去,嘴里直喊着:“救护车!救护车!”
到场者全都陷入了不安只有井上法官一人故作镇静。他敲了一下木槌,高声宣布:“肃静!休庭十分钟。
·
将三宅树理搀扶出去后,法庭渐渐恢复了平静。直到审议重新开始,期间过去了不到一个小时。救护车穿过坚守在校门外等待庭审结束的记者群开了进来,将一名晕厥的女生运送出去。这幅情景,不引发
动反而会让人奇怪。法庭上到底出了什么事?面对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的追问,代理校长冈野不得不再去校门口回答记者的提问。
北尾老师将井上法官单独叫了出去,好久都没回来。终于现身的井上法官却一脸别扭,就像肚子被人揍了一拳似的,坐到法官席后也是一动不动地发着呆。
辩护方席位上的景象简直像在办丧事。神原和彦看着自己的脚尖,默默地坐着。野田健一脸色苍白,一个劲写着什么。大出俊次则像个石头人一般僵硬,脸上并无怒
,仿佛真的变成了石头。
“校内审判还能继续下去吗?”萩尾一美咕哝道。这时,在搀扶三宅树理出门时跟在一旁,一度消失了的山崎晋吾又小跑着回来了。他的衬衫后背已被汗水
透。
山崎晋吾来到法官席,对井上法官耳语了几句。井上法官的银边眼镜闪出一道寒光。
“明白了。”
点了点头后,井上法官站起了身。山崎晋吾回到了他的岗位。井上法官敲了一下木槌,对法庭喊道:“对被告的询问重新开始。请被告到被告席…”
凉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拦住他的话头:“对不起,法官,我方不需要
叉询问。”
井上法官眯起眼睛,紧盯着凉子问道不要紧吗?”
“不要紧。”
“以后可不能重来。”
“明白,检方没有问题要问被告。”
为了这个法庭,也为了弄清真相,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
“既然如此,今天的审议到此为止。”井上法官再次敲响木槌,扫视一遍全场,“此次校内审判,明天十九
休庭一天,后天上午九点重新开庭。”
简单
代一句后,井上法官掀起身上的黑色尼龙长袍,从法官席上跳了下来。凉子追在他身后,神原和彦也追了上去。
“井上!”
“叫我法官。”
井上法官转到辩护方的黑板背后。凉子和神原也跟了过去。
“我正好有话要对你们说。”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松开长袍的系带后,井上法官小声说道。
“为什么要休庭?”神原和彦问道。
“如果明天不休庭,说不定就开不了庭了吧?”
井上法官毫不掩饰地生起气来:“不是不开庭,藤野,你可不要看扁我了。我以年级第一的自尊心起誓,一定会将此次校内审判撑到终审为止。我一定会让陪审团作出判决。”
“可是…”
“不停一停,事态会很难收拾。”井上法官叹了一口气,“三宅树理那副模样,外面已经闹翻天了。如果明天继续开庭,恐怕就拦不住那些记者了。”
“所以冈野老师他…”
“是的,是代理校长建议我们这么做的。我们也不得不妥协。”
用一天时间能完成冷处理吗?
“这只能交给代理校长和北尾老师去处理了。北尾老师会说话,能应付得来。比如三宅树理的问题,他会逢人就说,‘体育馆里太热,有一个女生中暑了。’”井上法官
出了与年级第一份身不太相称的轻薄笑容,“还好晕倒的不是藤野你。”
“我干吗要晕倒?”
“这不是明摆着吗?都毫无胜算了。”
凉子看了看辩护人而不是法官。看到刚才一直面无表情的神原和彦,现在总算
出一点窘迫的神情,她反倒觉得放心了。可随即她又为自己的这番想法生起气来。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应该说,胜负未分。”
“还好…”神原和彦嘟嚷道。
这次轮到法官和检察官一起看辩护人了。
“什么‘还好’?”
“我是说,还好审判能继续下去。”
“神原,打起精神来!从刚才起你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神原回过神来,用手背擦了擦汗,笑道:“询问时,我一想到大出会不会朝我扑过来,就害怕得不行。”
“你倒是没事,说不定野田正替你挨揍呢。”
“啊,不好。我去休息室一下。”说完,神原和彦就跑开了。
体育馆入口处被旁听人员挤得水
不通,其中有一些或许将会在校外接受记者的采访。对于今天法庭上的问答内容外
,必须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
“北尾老师提出,二十
的审理也采用非公开的方式,可估计这很难做到。”井上法官嘀咕的这句话,凉子没有听进去。
“井上。”
“怎么了?”
“你觉得刚才的被告询问,大出事先知道吗?”
井上康夫没有回答。
“你认为神原列举的那些都是事实吗?对于大出他们做的坏事,神原他们真能收集得这么详细?他们有那么多时间吗?”
“他们不是有很多支持者吗?如果真想收集,应该能够办到。有些事,连我们都听说过吧?”
“听说到的只是传闻,并没有得到证实。”
“就算是传言,像那样连珠炮似的问出来,让大出听得面无人
,效果也是一样的吧?”
“那么,你认为那些都是编的?”
“不是编的,是传言。我热死了,还是离开这儿吧。”井上法官
出疲态,“你们要在休息室消磨些时间再回家。小心点。”
“明白。”
出了体育馆,就能看到围住学校的铁丝网外面停着好几辆电视台的实况转播车。人群、人群、人群。车辆仿佛漂浮在人的海洋里,一阵阵噪音随着
热的夏风一同涌来。凉子只觉得浑身发软。
佐佐木吾郎正在检方的休息室里吃便当,萩尾一美则在阅读一些书面证据。
“小凉,你几乎没怎么吃午饭。现在还是吃一点吧?这便当不错哦。”佐佐木吾郎指了指色彩丰富的便当,这些都是豆狸校长叫人送来的午餐,每天的菜
还都不一样。
嘴上说好吃,可吾郎吃得并不香。
三人等待着外头平静下来。凉子放空脑子,趴在桌上睡觉。一美一边读证据一边记笔记,对笔记又擦又撕,最后摘起了开叉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北尾老师的脸探了进来。
“藤野,有时间吗?”
没戴领带,穿着浸满汗水又皱巴巴的衬衫的北尾老师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你出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哎?”萩尾一美惊叫道。让她感到惊奇的当然不是北尾老师,而是背后那个人。
顺着萩尾一美的视线,佐佐木吾郎也看了过去:“是电器店的那个大叔!”
凉子一脸惊讶地看着那个人。北尾老师抓住凉子的胳膊,将她拖到走廊上,紧紧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这位是小林先生,电器店的老板,他有话要跟你说。”
小林电器店的大叔?就是那家门前有电话亭的电器店?出事那天,给柏木卓也君打的那些电话中的一通,就是从他的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打出来的。
“我不会旁听你们的谈话。不过,你们谈完后,我要送小林先生到外面去。我会在前面等着。”说完这些,北尾老师就径自离开了。
“你就是检察官吧?”小林电器店的大叔穿着白衬衫和灰
子,光脚趿着一双凉鞋。
他的年纪大概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太阳
处
着汗,嗓音略带沙哑。他不住地眨着眼睛,轻声对凉子说话,仿佛凉子是一件易碎品,只要他大声说话就会破碎似的。
“是的。”
“一开始,我去跟那边说了,也得到过老师的允许。谁知那孩子说,这话得跟你说。”
什么意思?“那孩子”是谁?
“你们可真了不起,这么难的事情都能做。”
这位电器店的大叔按住了自己的手。他似乎很想摸抚凉子的脑袋,但又觉得这样太不礼貌,所以硬生生忍住了。
“其实,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就是那孩子。”小林大叔说,“今天早晨的电视新闻说,打了你们老师的那个人又闯到学校里来了。其实我女儿是三中毕业的,我孙子也在这儿上学。我有点担心,就跑来看看。谁知那孩子也在,我大吃一惊。”
不祥的波涛在凉子
中翻滚。“那孩子”到底是谁?
“刚才那孩子,就是教室里的那个男孩,不是到我店里来过吗?带着照片,大概十天之前。”
凉子点了点头。
“他带照片来给我看,问我还记不记得去年圣诞夜在我家店铺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的人。”
对啊,佐佐木吾郎去确认过,带着柏木卓也和大出他们三人帮的照片。
“更早一点的时候,有个叫野田的孩子也拿着照片来过。就是在体育馆里,坐在你们对面的那个。”
“嗯,我知道。您说的是辩方的野田。”
“他们带来的照片里都没有那孩子,所以我没有认出来。”大叔边说边
叉着手指,显得焦急又困惑,“可是,今天在体育馆里看到他的脸,我就想起来了。一听他说话,我立刻想起来了,可是…”
这种事可以对你说吗?你只是个初中女生啊。
凉子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那孩子是谁?
“大叔,不,小林先生。”
“你叫我大叔好了。我和你们的总务很
。就是岩崎总务,还记得吗?”
那孩子,是谁?
“大叔,你今天在这里看到那个圣诞夜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男孩子了?”
小林大叔点了点头。
“那孩子,是谁?”
“就是那边的另一个孩子,那个能说会道的孩子。”电器店老板微笑起来,“在电话亭里看到他时,他可是战战兢兢的。”
凉子浑身颤抖,举起手按住了自己的嘴。
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
有啊,就是有。这样的话,所有细节都能对上号了。之前的好多事情,那些离奇巧合又难以理解的事情,都能得到解释了。
是的,一切都说得通了。之前那种虽然并不具体,却总像门
里吹进的冷风一般威胁凉子内心的不安,以及努力压抑不安时总会留下的淡淡阴影,如今全都消失了。
他应该知道真相。
他才是事件真正的当事人。
这种时候,人们常常会用“眼前一亮”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可凉子的眼前一点也不明亮。相反,她感到自己如同面对着一面大巨的墙壁,视野被遮挡,眼前一片黑暗。
黑暗中掠过许多记忆。不,应该是一些记忆的片段。各种各样的场景和声音,以及凉子到目前为止的经历和感受。
其中最清晰,清晰得几近残酷的,是在
比谷公园
水池前的那番对话。
你认为那名在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少年是谁?在凉子的追问下,神原和彦是这样回答的——
“那个就是本人。”
他看着凉子的眼睛,重复道——
“是本人。”
当时,凉子没听懂这句话的含义。神原和彦说话向来有板有眼,用词清晰明了。然而,那时他用了“本人”这样模棱两可的说法。
所以凉子反问他一句:“你是说柏木吗?”
对此他认可了,说了声:“是的。”
然而,他的脸上却
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本人。”
那句话的实真含义应该是:是本人,就是现在站在你眼前的我。
可是,凉子当时想到的是柏木卓也。因为当时,她觉得不可能是别人。那是不可想象的。
藤野同学,你没有猜中。
所以他才会失望,会沮丧。藤野同学,你怎么也没发现呢?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外界的声音从凉子的耳畔消失了。她只能听到自己内心的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八月十九
校内审判·第五天(全天休庭)
·
凉子的模样有些古怪。
对此,藤野刚当然有心理准备。毕竟将今野努律师介绍给辩护方的就是自己,凉子应该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如果凉子要发牢
,说几句“不公平”“手段卑劣”之类的话,自己也只能全盘接收,谁叫自己偏袒了辩护方呢。
然而,女儿并没有发牢
。别说指责或抗议,简直连话都不想跟他说。昨天的审议结束后,她的模样就发生了明显变化,眼神和表情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看上去绝不是由于单纯的紧张或激动导致的。
“你听她说过些什么吗?”大清早,趁女儿们还没起
,藤野刚向
子邦子求助。
“校内审判的事吗?”
“这还用问吗?”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凉子好了。”
“凉子昨晚又通宵了?”
“自从开始组织校内审判,她几乎每天都在开夜车。难道要我一直对她唠叨个没完吗?”
“奇怪了…藤野刚嘟囔道,“昨天庭审结束得早,可她回来得特别晚。”
凉子一直到天色彻底变黑之后才回的家,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出于父亲对女儿的担忧,藤野刚原本想和她一起回家,所以庭审结束后在操场角落里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女儿出教学楼,便只好先回家。
“从那以后,她就基本没说过话。”
吃晚餐时,凉子也相当心不在焉。吃完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不停地打电话。藤野刚看到电话主机的通话灯一直在闪烁,还颇为担心地看了许久。
邦子脸上
出正在斟酌字句的表情:“是叫‘公诉意见’吧?
“怎么了?”
“她说该准备了,心里想的全是这个。”
藤野刚觉得应该不止于此。
“你看她脸上,简直像犯人彻底招供后的表情。”
邦子瞪起眼珠子:“不要打这种不吉利的比方。”
藤野刚一连几天都去学校旁听,手头的工作全都推给了同事。今天全天休庭,本该早点去察警署上班,可他还在磨蹭。他总觉得不看到凉子的脸,和她说上几句话,心里就不踏实。
上午八点左右,凉子终于走出房间,径直跑进浴室,不一会儿又用浴巾擦着头发跑了出来,估计是冲了个淋浴。
“哦,早啊。”由于睡眠不足,凉子的眼皮有些发肿。
藤野刚刚想问“你的脸怎么了”可没等他说出口,翔子和瞳子也都起
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吃过早饭,凉子又跑进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校服。出来时,肩上还背着书包。
“要出去吗?”母亲邦子问道。
“是的,中午会回来。”
“去学校?”
“嗯…”
“一个人出门,没事吗?”
“我陪你去。”说着,藤野刚站了起来。
凉子并未拒绝,对母亲说了声“我走了”便朝大门走去。
来到门口,凉子蹲身下子换鞋。
“爸爸送你去吧,说不定记者们还在那儿守株待兔。”
“没事,我不去学校。”
“哦,我想也是。”
藤野刚早就听出凉子刚才那个“嗯”是假的。我可是专业的,才没那么好骗。
“你要去哪里?”
凉子把运动鞋的鞋带系得端端正正。
“今天休庭吧?休息一下不好吗?”
“有些事必须做。”
“要去哪里?”
凉子站起身,背对着父亲说:“野田家。”
藤野刚在惊讶的同时,又觉得可以理解:“事到如今,还要和辩护方商议吗?”
凉子的手搭在门把上。
“打算撤诉吗?”
握住门把时,凉子的后背显得有些僵硬:“怎么可能。”
“那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无论凉子多大了,也不管她多么优秀,对藤野刚而言,她依然还是个小孩。然而,这个女孩此刻猛地回过头,眼中
出锐利的光芒。
“我会在明天的法庭上公之于众。”
藤野刚也开始穿鞋:“你等一下,我送你过去。”
“野田又没被媒体盯上,不用那么紧张。”
父女两人一跑到街上,附近一
电线杆背后就跑出一男一女,大概是记者和摄影师。藤野刚搂住女儿的肩膀,将追上来打招呼的一男—女扔在一旁,两人一起坐进一辆正好路过的出租车。
“很近的…”
“这种情况下,需要故意绕点道。”
直接开过去只需支付起步价,然而,他们故意让出租车兜了几个圈子。
“为什么野田没被盯上呢?”
“不知道,或许因为他不起眼吧。”凉子的视线很僵直。
“你们要商议什么?”
没有回答。藤野刚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女儿的反应,见她不想回答,也就不追间了。
“有什么爸爸帮得上忙的吗?”
“没有。”凉子立刻回答后,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还没进入野田家所在的地区,为了谨慎起见,藤野刚叫停了出租车。凉子也默默地跟着下了车。
两人边走边留意周围的动静。走上一条两旁都是外观相似的商品房的大道,凉子指着一栋二层建筑说:“就是那儿。”
这时,一辆小汽车从路的另一头缓缓驶来,放慢速度后停在了野田家门口,副驾驶座位旁的车门打开’神原和彦从车上跳了下来。
—下车,神原便发现了凉子和藤野刚,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这孩子看上去也很累。和凉子不同,尽管他的眼皮也有些肿,却没有倦怠之
,只是单纯的疲劳。他身上的力气似乎全跑光了,就像完成重大任务后突然放下心来。
藤野刚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检方尚未举手投降,审议并未结束,他为什么会感到放心呢?
“早上好!”神原和彦对藤野刚鞠了一躬。野田家的大门打开,野田健一探出头来。他没有向藤野父女寒暄,而是对神原坐的那辆汽车的司机打了个招呼。藤野刚感到十分惊讶。
“爸,你别管了。”凉子快步朝辩护方两人走去,你还是快点去上班吧。这几天你一直来旁听,工作都推给绀野了吧?”她又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补充道,“不是今野律师,是我认识的那个绀野。”
藤野刚极力装出面无表情的模样,可站在野田家门口的神原和彦却蜷缩起了子身。凉子声音很小,他应该听不到吧?
健一拉了拉神原的胳膊,凉子追上他们,还对汽车司机招呼道:“早上好,河野先生。”
“请进!”健一也向那人招呼道,然后才对藤野刚说,“早上好,对不起。”
需要道歉吗?
那个叫河野的男人下了车。
“车在那里停上三十来分钟应该没事,请吧。”野田健一说完,逃也似的缩回屋子里头去了。头顶上二楼窗户的窗帘被拉开,有个人影晃动一下,窗帘又很快被拉上了。那估计是健一的家人。
三个初中生消失后,路上只剩下藤野和河野两个男人。
“呃…我说…”
这个叫河野的人穿着衬衫,没戴领带、
子和皮鞋看上去相当值钱,年龄大概五十不到一点。
“你是凉子,不,藤野检察官的父亲吧?”
“是的,我是凉子的父亲。”
“呢…我…”
他拍了拍衬衫和
子的口袋,慌慌张张地跑回到汽车边,打开驾驶室的门,拿出一件外套。
“名片,名片。”他一阵忙
,搞得满头大汗,“其实,我是干这个的。”
接过他递上的名片,藤野刚皱起了眉:“调査探侦事务所?”
“是的。说是你藤野先生的同行,好像有点厚颜无
。”
“这么说,你
n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