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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连续八年奋斗,从未回家一次
  你被眼前的一阵黑包裹着,人在黑暗中竟然获得了一种自由,那是心的自由。黑,模糊中的黑竟是这样的亲切,它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单单地把你给隔开了。这是多好的一种躲藏,一种天然的躲藏,那黑就像是一层茧,一层天然的黑茧,没有人会看到你的脸色,也没有人会对你猜测什么,你真想化进这黑夜里,变成一只黑色的蝴蝶,再不要见任何一个人…黑也像是有气味的,是腥腥甜甜的薄荷味,凉酥酥麻杀杀的,那气味让人安。这黑就像是一只永远不会背叛的老狗,由于熟悉反而叫你觉得倍感温馨。

 可是,在叫声里,黑在慢慢地淡散。黑也在逃跑吗,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你已看见了你的家,看见了那双扇的门廊,看见了院中的那棵枣树,这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就是那棵枣树,曾挂过他送你的蝈蝈笼子,还有十二只叫得热辣辣的蝈蝈!那叫声犹在耳畔,你听见那叫声了吗?你听见的分明是: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回?一个“回”字叫你愁肠寸断、痛不生。这里虽说是你的家,可你回得去吗,你还有何脸面回去?嫂子会怎么说?就在前些日子,嫂子还对人说,人家汉香是留不住了,人家是早晚要走的人,人家要当军官太太了!…是啊,走的时候,你是那样的决绝,你连一分的余地都没有给自己留,你甚至不惜与家人断亲!结果却是这样的,就是这样。

 你的路又在哪里?

 那就是你的藏身之所吗,那个小土屋,那个废弃了的烟炕房。黎明在即,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还能到哪里去呢?

 在离那个烟炕房几步远的地方,你站住了。你再一次地回望村庄,村庄仍在一片朦胧之中。在一片灰褐色的沉静里,有一处炊烟在顽强地上升,那斜风中的炊烟,直直地飘散在雾霭之上。你知道,那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一户人家,那是豆腐人家。豆腐哥是个聋子,一聋三分傻呀,他就跟着那驴,一圈一圈地在磨道里走,或是推着那风箱的把手,一推一拉地鼓,把火烧得旺旺的,熬出那一锅一锅的浆水,再出一盘一盘的豆腐;那豆腐嫂,也曾是清清亮亮的女人,就挑着两只水桶,一担一担走,那豆腐房里的一排水缸,海大海大,像是永远也挑不满似的,人家也不就挑过来了?两个人,就赶着这一盘磨,活了一双儿女…一盘磨,就是一家人的好活儿!想一想,怎不让人感动。风很凉,你心中抖了一下,竟有了凄凉之感,无比的凄凉。怎么会有今天,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难道你的心还不够诚吗?你问天,问地,问那棵曾给人做过大媒的老槐树,结果都是一样的…你真想大哭一场,在没有人的时候,在人们看不见你的时候,把自己关起来,好好地哭上一场!

 回过身来,你看见了广阔的田野,看见了无边无际的黄土地,那久远和悠长蕴含在一望无际的黑色之中,蕴含在那烟化了的夜气里,丝丝缕缕的声音在你耳畔鸣响,那是什么,那就是生吗?倘或说是活?各样的虫儿,无论是多么的卑小,多么的微不足道,季节来了,总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众多的虫儿,一丝丝地鸣唱,一缕缕地应和,混在夜的洪中,也可以叫出一种响亮吗。车辙的印痕在你面前蜿蜒地伸向远方,那弯弯曲曲的车辙,那一痕一痕的脚印,说的是一个“走”?天边已经出现了一线飞红,脉脉的,那红也好痛…要走吗?人人都在逃离,只要有机会,只要逮住机会,能走的,迟早要走,你为什么就不能走?土地仍然是贫瘠的,土地承载着人,给人粮食,给人住,给人践踏,土地无语,土地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一年一年的,土地是否也有委屈的时候?这时候,在一腔悲愤里,你不住问自己,人,是不是该有点志气?!

 门是防人的,屋是藏人的,你总得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吧。这昔日的炕屋,门已被风雨蚀得不像个样子了,吱吱哑哑的,得修一修才是。炕房里依旧有一股陈旧的烟熏气,那砌出来的“火龙”虽然拆掉了,土坯仍在地上杂乱地堆着,还有那些早已废弃不用的烟秆,一捆一捆地在地上扔着,这些,你都要收拾出来,你还要在土墙上糊一些报纸,还要铺上一张地铺,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这时候,突然门外有了些动静,是野狗吗?你当然不怕狗,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也许,你怕的是人,在这种时候,你不想见任何人!当然,如果是歹人,如果有什么歹意,你也是有准备的,你给自己准备了一把剪子,一把锋利的剪刀!假如你不能对付他,你就可以对付自己!人已经把自己上了绝路,剩下的,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可是,你还是听出来了,是蛋儿们。你知道是蛋儿们…八年了,他们的脚步声你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蛋儿们一个个摸进门来,又重新在你的面前跪下,一个个说:“嫂,别走。哥不认你,我们认。”

 你笑了,虽然有些凄楚,你还是笑了。你说:“蛋儿,起来吧。不用再多说什么了,我不会回去了…各人头上一方天,各自的路,各自走吧。衣服都在箱子里呢,一人一个小木箱,别弄错了。钥匙还像以往那样,放在屋檐下。有一头猪不大吃食,是那头黑猪,去给它灌灌肠吧…从今往后,不要再叫我嫂了,我也不是你们的嫂了。”

 蛋儿们又哭了,蛋儿们着泪说:“汉香姐,回去吧。我们就认你个亲姐姐。从今往后,你就是姐了,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们的亲姐!真的,我们要说一句假话,要是有半句不真,天打五雷轰!”

 你说,行了,不要再说了。你们都回去吧。让我静一静。

 可是,他们还是不起来,他们就在那里跪着…最后,老四泪满面地说:“嫂,我知道,无论我们再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你再也不信我们了。”

 你说,我信。走吧,我信。

 这时候,老五说话了,老五勾着头,吐吐地说:“汉香姐,那、那、那…”

 他一连说了三个“那”你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你知道,这老五心里的精明。你说,回去吧。我不会让人为难你们。告诉爹,不会再有什么了…就这么说着,你知道他们还是怕的。于是,你说:“老五,回去的时候,你把我爹叫来,你就说我要跟他说话。”

 老五迟疑了一下,怯怯地说:“支书,他要是…不来呢?”

 这时候,你就把怀里的那把剪子掏出来了,你说:“告诉他,他要是不来,就让他等着为我收尸吧!”

 蛋儿们大约是吓坏了,一个个呆呆地望着你。

 气做的骨头

 刘国豆是挎着一杆来的。

 是好。这是上级奖给上梁村‮兵民‬营的,那是一支半自动步上还有一把雪亮的刺刀。平里,这支就在仓库里锁着,偶尔,支书刘国豆亲自带‮兵民‬巡逻时,才会拿出来背一背。现在,当支书刘国豆挎着走过村街的时候,他身上背的已经不是了,那是——尊严!

 在黎明时分,支书刘国豆打开了他们家的双扇大门。他就这样让门大开着,而后,挎着大步走出了院子。支书家的门平时是不大开的,常常,开也是半扇。这一次,他大敞着院门,那是很有些用意的!

 这晚,国豆也是‮夜一‬没合眼哪。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支书,这是最屈辱的一次了。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女儿是他的心尖呀!可女儿的事成了这个样子,他觉得脸面已经丧尽了!夜里,他一直在院中的那棵枣树下蹲着,那烟头一次次地烫在枣树的树身上,树痛,他的心也痛。可以说,该思谋的,他都思谋过了…他觉得他不是一个孬种,更不能让那个浑小子就这样骑着他的脖子拉屎,他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已经是第四天了。按规矩,这已超过了最后的限期…

 晨曦里,刺挑着那一抹阳光走过了整个村街。早起的村人们都看到了那支,看到了挑在上的“愤怒”这“愤怒”很快就渲染了整个村街,点燃了人们心里的那股有来由却又说不出名堂的心火!挂在老槐树上的钟并没有敲响,可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走出来了。人们的牙的,带足了唾沫,也带足了仇恨…这也不仅仅是对支书尊严的维护,这是“道”那是千百年来挂在人们心上的一条“底线”在一般的情况下,一旦有谁越过了那条线,那就是罪人了!在乡村,物质上的犯罪,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罪人”那也只是偷和摸,是小的过失;而精神上的背叛,却是十恶不赦,是永远不能原谅的!况且,刘汉香是村中一枝花,是国豆家的“国豆”有多少人眼馋是不必说的…八年来,她献身一般的下嫁(她可是“下嫁”呀)已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可(开初是勉强的,后来是真心的),她已经成了女人们心中的楷模。人生不就是一个“熬”吗,“熬”是要结果的。不然,那苦撑苦熬为的又是什么?眼看着,在苦尽甜来的时候——“苦尽”难道不应该“甜来”吗?她却被那样一个猪狗不如的臭小子遗弃了,这是有悖天理的!这等于说,他污辱了全村人的眼光。一个人,竟然不尊“土地”那么,你还活什么呢?!

 那召唤是无形的。没有人特意地组织,也不用谁去撺掇,支书也仅仅是背着那杆在村里走了两个来回…可人们的心思是一致的,就是泼上命,也要把那个单门独姓的臭小子弄回来,一定要把他“弄”回来!从土里拱出来的光股娃儿,还让他回到土里去。狗的,你当官了不是?你风光了不是?西坡那么大,地岑那么长,爬回来背那老头吧!这一次,你是犯了众怒了,你惹恼的是一方百姓,是真真白白的“‮民人‬”哪…,凭什么呢?!于是,有人跑去找来了小学里的老师,众口一词地说,盖指印,我们都盖指印,联名控告他,告翻他个小舅!还有的说,干脆,齐伙伙的,就带上状纸,背上干粮,一干人今儿个就走县、上省、到部队里去“抬”他…一趟就把他狗的“嗡”回来了!

 就这样,村里一下子就闹嚷起来了。这就像是乡村里的节日,人们一个个‮奋兴‬不已,奔走相告,议论着、评说着、叱骂着,满世界都是飞舞的唾沫星子。更为热切的是那些女人们,缺什么就跑回去拿什么,有催赶着写状子的,一趟一趟的找纸找笔找墨;有张罗着盖手印的,就一家一家串着按指头。不是嚷嚷着说要到部队上去吗,有的就赶快回去支鏊子烙油饼去了,就像当年“支前”一样…还有那些特别牙的,也不用红印泥,就当着众人把中指咬了,盖上的是血印,那状子后边,一连十几张纸全都红霞霞的血印…这就是全村人的态度!

 紧接着,只听得“咕咚——叭嚓”街头上响起了一连串的碎声!立时,村子里就刮起了一股股的臭风,那是有人把屎罐子、盆子面摔在了老姑夫家的门上,也有的就飞过院墙,扔到院子里去了…那就像是全村人齐声喊出的一个字:

 屎!

 也就在这样的时候,刘国豆来到了村西那个废弃了的烟炕屋,推开了那扇歪歪斜斜、吱吱作响的小门。走在村街里的,是支书。支书脸上写满了威严,甚至可以说是带有杀气的!可站在门前的,已经不是支书了,这是一个父亲。身材高大的父亲,在这低矮的门前,也不得不低下头来,侧弯着‮子身‬,半推半拱地挤进门来。

 乍一进来,里边有些黑,刘国豆就侧身立在门口处,沉默了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而后,等他看清女儿的时候,叹一声,又叹一声,说:“香,回去吧。”

 刘汉香默默地说:“爸,你看,我这个样子,还有脸回去吗?”

 仅仅才几天的时间,女儿就瘦成了这个样子,女儿已憔悴得不像人形了,女儿心里苦啊!女儿脸上干刮刮的,就剩下那双眼睛了…做父亲的,怎能不心疼哪?刘国豆心里恨呢!可他却是个特别能藏“恨”的人,心里的“恨”越多,他脸上就越平静。他摇了‮头摇‬,平声说:“回去吧,香。你妈天天哭,你妈想你呢。”这么说着,他停了片刻,紧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没人笑话你…我谅他们也不敢!”

 刘汉香眼里含着泪,说:“爸呀,我知道你会收留我。再怎么,我也是你的女儿。可我…把你的脸都丢尽了,我实在是没脸回去了。要是就这样回去,我怎么见人?见了人,我怎么说?…爸,女儿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不会再回去了。说句不孝顺的话,今后的路,不管是长是短,就让我自己走吧。”

 刘国豆眼了,他站在那里,久久不语,心里却翻江倒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他笑着说:“香,我里有‮弹子‬。你信吗?”

 刘汉香也笑了,说:“几颗?”

 刘国豆说:“六颗,是打靶剩下的。上回县里‮兵民‬搞训练,老吴,就是武装部的那个吴参谋,临走时说,老哥,给你俩子儿玩玩。他还说,打狗可以,一穿一个眼儿,可别打人。”说着,他把‮弹子‬从匣里退了出来,拿在手里,让刘汉香看了看。

 刘汉香说:“光溜溜的,亮。”

 刘国豆说:“油纸包着呢。”

 刘国豆起布衫,精心地把‮弹子‬擦了一遍,而后,又一颗一颗重新装进了匣,关上保险。这时候,他再次抬起头来,说:“香,你真不愿回去?”

 刘汉香坚定地摇了‮头摇‬。

 刘国豆从兜里掏出烟来,了两口,长叹一声,说:“嗨,不听话呀。既走到这一步了,行啊,不回去也行。香,那你…让人给说个人家,就,嫁了吧。一定要嫁个好人家。香啊,剩下的事,我来做。”

 刘汉香直直地望着父亲:“你怎么做?”

 刘国豆很平静地说:“香,相信你爸。剩下的,你就别管了。”就这么说着,他突然做了一个举瞄准的动作,嘴里还戏谑般地“叭勾”了一声。

 刘汉香瞪着两只大眼,说:“爸,别,你可别…”

 刘国豆笑了,刘国豆说:“香,你放心,我不会动的。这么好的‮弹子‬,我不会轻易用的。你爸知道,动是犯法的事。我这条老命虽然不值钱,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兑上…我还留着抱孙子、外孙呢。放心吧,不到万不得已,不到九分九厘上,我不会这样做。你爸好歹也当过这么多年的支书,我有办法,我会做好,会给你一个代。”

 刘汉香望着父亲,说:“那你…”

 刘国豆在女儿面前蹲了下来,小声地、亲切地说:“香,我会好好待他的,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他对我女儿这么好,我怎能不好好待他呢?我得先把他请回来。这会儿,一村人都在盖指印呢,你看他多势海呀,一村人都在为他忙呢。这也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大伙众口一词,要把他请回来。别说一个小小的营官,就是再大些,我们也会把他请回来的,办法有的是…他要八抬大轿,就给他‘八抬’,要‘十六抬’、‘二十四抬’都行,我们这里可有的是树啊!”

 刘国豆这一番话说得很平和,很软,但句句都是有含意的,说得又是那样解气!女儿被逗笑了。刘汉香笑得满眼是泪,她说:“爸呀…”

 刘国豆接着说:“主席不是说,三箭齐发吗。我们也会三箭齐发,县里、省上、部队甚至是北京,都要去说道说道。他是个啥样的人,也要让城里的人知道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想想吧,集全村之力,三千百姓‘抬’一个人,那得运多少唾沫?到时候,他不回来也得回来…只要他回来,事情就好办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不用我多说什么,大伙会好好待他的。他做的好事,也应该得到好报,你说是不是?再说了,不是要调地吗,我一定要给他分一块好地。真的,给他一块好地,就东坡那块地,一定要分给他。孩子乖,大约把芝麻、黍秫长什么样都忘了吧?忘了也不要紧,有苗不愁长,那就好好种吧!他最好把他那城里的洋媳妇也带回来,哼,只要人家愿意跟他来,也是好事,东山头一大垛呢,就给我好好背那老头吧。当然了,要是人家城里的女人不愿意来,他家就是五条光了,那也好。他的事,我还是要管的,我还会张罗着给他娶一房媳妇,当然要给他找好的,真的,瞎的瘸的不要…”最后那句话,刘国豆是从牙里挤出来的,“放心,我、会、善、待、他、的。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知道,锅是铁打的!”

 这时候,刘汉香有些突兀地了一句:“爸,你注意过他的眼神吗?”

 刘国豆目光一凛,口说:“谁?”

 “他。”

 “——嗨,那王八羔子?!”

 刘国豆沉了片刻,把烟在地上拧了,说:“香,我不怕他捣蛋。我怕的是他不捣蛋。他要是老实了,我怎么治他呢?我跟派出所的老胡已经说好了,他不捣蛋倒还罢了,他捣蛋一回,就绳他一回!回回把他弄到派出所里,绳他个七八回,他就老实了。他不是硬气吗?那好,捆他个‘老婆看瓜’!一‘秋’把那狗的‘秋’到房梁上,犟一回垫他一砖,犟一回垫他一砖,有三砖垫的,老胡说了,多硬气的人都顶不住…”

 刘汉香望着父亲,有些沉重地说:“爸,你也有老的时候啊。”

 刘国豆先是怔了一下,而后是久久不语,只见他脸上的一颤一颤地跳着,每一个麻坑都发出了乌紫的亮光,那牙,不由得就咬起来了,咬出了一股一股的棱子…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还是我女儿想得周全。是,我有老的时候。我这支书,也会有不干的那一天…爸的岁数大了,万一有这么一天,孙猴子真的跳出了如来佛的手心,那我也不怕他。闺女呀,我还有这支哪,真到了那一步,我这一罐热血就真的摔上了!到了我这把年纪,一命抵五命,值!”

 这时候,刘汉香直起身来,久久地望着父亲。她看到了父亲的那份来自血脉的爱,看到了那滴血的真情,也看到了父亲的苍老…终于,她说:“爸,你说完了?”

 刘国豆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刘汉香再一次追问:“就这些了?”

 刘国豆说:“就这些了。”

 刘汉香突然热泪双,她哭着说:“爸呀,你都不能留一点吗…”

 刘国豆愣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张口结舌地说:“留、留、留什么?”

 刘汉香说:“——志气。爸,给女儿留一点志气吧。”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刘国豆吃惊地望着女儿,竟然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想到,他也真是想不到,女儿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这一刻,刘国豆眼了,不知怎的,他心窝里热乎乎的。他说:“香啊,香,你…”

 刘汉香恳切地、坚定地说:“爸,让我来做,让我自己做。”

 刘国豆呆呆地望着女儿,他从女儿脸上看到了痛楚,看到了忧伤,那一脉一脉的痛都在脸上写着呢。八年了,女儿受了多大的委屈呀!可他也看到了女儿眼里的坚强。女儿大了,女儿竟变得如此坚韧…他仿佛不相信似的摇了‮头摇‬,哑然地笑了。

 刘汉香说:“爸呀,你虽是棵大树,可我也不能靠你一辈子呀!让我做吧,让我自己做。该记住的,我不会忘,就让我按自己的意愿做吧。”

 刘国豆当然清楚,冯家已不是过去的冯家了。冯家那些王八羔子,长好了,就是五架大梁!就是长不好,长匪了,也会是五顶门的恶!…这当然是不可等闲视之的。于是他失声说:“你、你、你…怎么做?!”

 刘汉香沉了很久,终于说:“我用自己的方法。”

 刘国豆望着女儿,说:“恨他吗?”

 “…恨。”

 刘国豆说:“你会原谅他吗?”

 刘汉香摇了‮头摇‬,说:“永远不会。”

 刘国豆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女儿,他还是有些担心,他担心哪!片刻,他说:“香,你是想让我罢手?”

 刘汉香点点头,直白白地说:“是。”

 “为啥?”

 刘汉香说:“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自己做。”

 刘国豆又续上一支烟,“说说看。”

 刘汉香冷静地、一字一顿地说:“爸,这件事,我要慢慢做,我有的是时间。首先,我要进城一趟,去见他一面。我等了他八年,我想,还是见一面好,当面做个了断…爸,你放心吧。剩下的,我会处理的。”

 可是,刘国豆迟疑了片刻,说:“我要是不依呢?”

 女儿不语,女儿用眼睛看着父亲…

 在剩下的时间里,是父亲和女儿目光的对视,也仿佛是一种较量。烟炕屋由于长年的闲置,散发着一股很陈旧的土腥气。那土味里含着一点烟辣,那辣浸含在土墙的隙里,因久而淡、而甜,温温和和的,反倒有了一股日子的烟火气。阳光从屋顶的烟道上斜进来那么小小的一块,补丁似的,却也让人心发烫…人是要淬火的,这是一个淬火的地方吗?看来女儿是豁出来的,女儿有她的想法,她的目标。也许,从心力上说,她比老子要强,可她毕竟年轻啊!女儿从来都是任的。她知道她失败了一次,但她仍然决绝。女儿的眼睛告诉他,纵使你不答应,她也要走自己的路。女儿硬,在这一点上,女儿很像自己。此时此刻,女儿的眼睛里竟然发出了一种奇异的亮光!她是那样有信心,仿佛想得很远,目标也大。那么,就让她试试?!

 刘汉香用眼神再一次地告诉父亲,树再高,也有放倒的一天;伞再大,也有撑烂的时候。我不能总让你扶着走。一个人,只要她横下心来,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有了这么多年的磨砺,加上这一次的打击,该懂的,我都懂了。父亲哪,给我一次机会吧!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伤口的血,我自己。让我做吧,就让我自己做!

 刘国豆终于说:“看来,我是老了。”

 到了最后,刘汉香再一次叮嘱说:“爸,在我从城里回来之前,你什么都不要做,答应我。”

 人老先老腿,由于蹲的时间太久,刘国豆的腿有些麻了,他在腿上捶了几下,一只手撑着,一只手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来,说:“我答应你。”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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