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运筹谋划,设计出冯氏兄弟飞
于美凤
冯家兴一直记着那句如雷贯耳的口令:
“装填手——出列!”
从走进部队的那天起,就没有人再叫他“铁蛋儿”了。“铁蛋儿”这个来自庄稼棵里的小名儿,就地扔在了黍秫地,再也抬不起来了。在这里,冯家老二的全称是炮兵团三连二排四班战士冯家兴。在炮兵一一七团,他一共搬了一年零六个月的炮弹(大多是教练弹,教练弹更重),由列兵把自己“搬”成了炮兵中士。
冯家兴在部队里分的是最“背”的活儿——炮兵装填手。
想一想,不堪回首啊!一颗炮弹七十八公斤,从抱起来到装进膛里,并不是一次
完成的,那需要一连串的动作、步骤,你若是稍有差池,在哪一道程序上出了点问题,班长一个“停!”字,就让你“死”在那道程序上了。老天爷,那时候,不管你是正撅着
股或是哈巴着
,他就硬让你停在那儿,一“停”就是老半天,那
,弯得就像大虾似的,
股朝天;那汗哗哗地往下淌,是倒着淌,就像是下雨!他个子高,有那么一刻,
就像折断了似的,你死的心都有…可你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呢,那家伙滑不溜秋的,死沉。那可是比孩子还娇贵的货,你敢扔吗?时间一长,万一弄不好你就出溜到地上了。一旦出溜到地上,让你重新再来不说,还罚你给全班战士洗
衩!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被人叫做“洗
衩的”那些城市兵,一个个能说会道的,在班长的带领下,硬是就这样欺负他。他犟,他嘴拙,他说不过他们,他也曾试图反抗过。有一天,副班长手里端着一个盆子,拦住他说:“洗
衩的,这盆都泡了三天了,你没看见?”他一听火了,他竟然叫他“洗
衩的”当即,他把那盆子顺手接过来,“叭嚓”一声,摔在了地上!心里说
你妈,凭什么就让我洗?!可是,当天夜里,在熄灯之后,他们把他捂在被子里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他差一点就要跟他们拼了,可他被蒙在被窝里,又黑着灯,一班十二个人,不知道该去对付谁…最后,还是哥的话起了作用,哥说,当兵有两个绝招:一是“吃苦”二是“忍住”
,洗就洗吧。白天里搬一天的炮弹,夜里还要给他们洗
衩。那些
衩子臭烘烘的,一片一片的全是
、
斑…他忍了。也只有忍。不忍又有什么办法?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出乎意料的,连长表扬他了一次。连长说,有一个兵,是个装填手。我看过他的手,一手的血泡!那血泡怎么来的?搬炮弹磨出来的!七十八公斤的炮弹,在六秒钟里,要完成七个要领,四四一十六个动作,容易吗?像这样任劳任怨的战士,嗯,不叫一声苦,不喊一声累,夜里,还偷偷地给班里的战士洗衣服(他没说“
衩”),叫我看,比那些油嘴滑舌的兵要强十倍!…就在那天晚上,他用被子包着头,大哭了一场!那苦总算没有白吃,那欺辱也没有白受,总算还有人看见他了。
人是需要鼓励的。在这么一个坎节上,连长这一番暖心窝子的话,倒真把他给“鼓励”上去了。乡下孩子实诚啊,只要有人说一个“好”字,泼了命去干!再加上,他本就是个犟人,犟人出豹子。自此,他一发而不可收,就这么洗开头了,着了魔地去洗,他从班里洗到排里,从排里洗到连里,几乎是见什么洗什么,把一个连洗得跟“万国旗”似的…终于把自己“洗”成了一个五好战士。
此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冯家兴一直认为他后来所有的“进步”都是自己干出来的,他甚至认为哥哥冯家昌从来没有帮过他什么。为此,他曾经在心里“
”哥了好几次!虽然说是哥把他“弄”到部队上来的。可是,这个当哥的也太差劲了,有那么多的好兵种不让干,偏偏让他来搬炮弹?这且不说,炮团驻扎在黄河滩区,离哥仅六十里地,可哥从未来看过他。这像话吗?!
可是,他错了。
他当然不会知道,哥是立志要做“父亲”的,哥要做的是“精神之父”可以说,他人生道路的每一步,都是哥一手设计的。
哥要他近。
首先,招兵时,是哥故意把他放在炮团的。为他的定向,哥是动了一番心思的。哥就是要让他离自己近一点,好随时掌握他的情况;但又不能离得太近,太近了他会有依赖心理。把他放在滩区北边的炮团,隔着一条黄河,虽然不远但不通车。这老二是个犟家伙,你要是不去看他,他是不会巴巴地跑来看你的。哥就是要让他“僵”上一段,要他感觉到,在这里,一切都要靠自己,是没有人会帮你的…这是哥的策略。在冯家兄弟中,哥对他的期望值是最高的。哥看中了他的这个“倔”宇。
哥要他苦。
这个“苦”字,也是哥给他设计的。哥身在军区,又有那么复杂的人事背景,就是随便打一个电话,让他轻轻松松当两年兵是没有问题的。可哥一字不吐,硬是让他搬了一年零六个月的炮弹。哥要让他好好磨一磨
子,哥要让他学会忍耐。这里边还有一个“度”的问题,哥也怕时间长了,他说不定就被整垮了,也许还会干出一些出格的事,真到了那时候,就不好说话了。哥也
着心呢!在他搬炮弹的一年零六个月里,哥先后看过他六次!这些,他都不知道。
哥去看他,离他最近的一次,仅有七步远。哥躲在窗户后边,看他给人家洗
衩…那是他最为沮丧的时候,他蹲在地上,牙咬着,眼里爬满了“蚂蚁”哥知道他的心情,知道他的情绪已降到了最低点,在这样的时候,必须给他一点安慰。可哥还是没有见他。哥扭身去找了连长,哥对连长说:“宋连长,你帮我一个忙。”连长对“上边”来的人是很尊重的,连长说:“冯处长,哪里话,你是上级,你说,你尽管说。把他从炮位上换下来?”哥摇头摇,说:“不用。表扬他一次。在公开的场合,表扬他一次。”连长望着他,不解地问:“就这些吗?”哥说:“就这些。”
哥每次到连里去,都是带了礼物的。那或是两条烟、两瓶酒什么的。总是一式两份,一份是连长的,一份是指导员的。虽然说他是“上级”但弟弟在连队里当兵,哥对连长、指导员是相当客气的。烟
了,酒也喝了,连长和指导员曾一次次地问哥有什么要求?他们也再三地对哥表示,要为他这个弟弟做一点什么,可开初的时候,哥都拒绝了。哥郑重地告诉他们,不要告诉他我来了。不要对他有任何特殊照顾。对他要严格要求,要让他干最苦最累的活…只是到了后来,当冯家兴离开连队的时候,连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家兴啊,你这一走,你哥就再也不会来了!”当时,他一下子就愣了,他说“我哥…来过吗?”连长笑了,连长感慨地说:“老弟,你有这么一个哥,前途无量啊!”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哥一连看了他六次,就是没有见他。哥在连里给他做了极好的铺垫,就连那次微不足道的(也是至关重要的)表扬,应该说,也是哥…给他争取来的。
哥要他全面。
冯家兴在搬了一年零六个月的炮弹之后,出乎意料地,他被调到了汽车连。在当兵一年多之后,他能调进汽车连,按营里的说法,是全团要搞技术大练兵,要培养“多面手”所以,团里决定分期、分批抽调一些优秀战士去汽车连“轮训”…自然,他被“选”上了。到了后来,他才知道,他之所以能被“选”上,哥在幕后是做了大量工作的。哥拿了两个女兵的“指标”才给他换得了这么一个机会。
能进汽车连,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说实话,当炮兵时,他最羡慕的就是汽车兵,看他们一个个牛的!那时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学个技术。要是学会了开车,那该多好啊!有了这么个技术,假若有一天复员回去,说不定就能在县上找个“饭碗”端端。现在,这个理想终于实现了。
可是,刚去的时候,也是很“孙子”的。好在有“洗
衩的”日子垫底,也就不算什么了。进入汽车连的第一天,点名之后,他就分在了一个姓黄的手下。那姓黄的手里端着一个
黄
的大茶缸子,只是随随便便地乜了他一眼,就说:“
,你叫冯家兴?”他说:“是。”往下,老黄说:“会讲酸笑话吗?讲一个给我听听。”冯家兴怔了一下,说:“不,不会。”老黄又斜了他一眼,说:“
巴,不会讲笑话跟我干什么?滚蛋吧,我不要你!”说着,竟然扭头走了。这一下,就把冯家兴晾在那里了。好在汽车排的排长在他旁边站着,排长看他脸都红了,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他跟你开玩笑呢。去吧,跟他去吧。”冯家兴心里一酸,就自己安慰自己说,你是来学技术的,只要把技术学到手,该忍还得忍哪。就这么想着,他就乖乖地跟在了那“熊人”的
股后边…走了一段路之后,那人终于还是说话了,那人连头都没扭,只是把手里的大茶缸子往边上一举,说:“
巴哩,端着!”他松了口气,赶忙跑上前去,给人端着那个大茶缸子。他心里说,汽车兵可真牛气呀!
在汽车连,很快他就知道了,汽车兵是很牛气,但“牛”的是技术。在这里,只要你技术好,自然会得到人们的格外尊重。冯家兴没有想到,分给他的师傅,竟是一个连长都不大敢惹的主儿。在连里,这人有一个十分奇特的绰号,叫做“黄人”这“黄人”是个在朝鲜战场上立过功的老司机,也是个老资格的志愿兵。此人脾气暴躁,但车开得极好。在连里,据说只有他一个人达到了“人车合一”的地步。那时候,冯家兴还不知道什么叫“人车合一”他只是觉得“黄人”这个绰号实在是太难听了。这人姓黄,一张焦黄脸,满口黄牙,嘴上还老叼着一
烟,走路晃晃
的,说起话来就更“黄”了,一张嘴就是
裆以下的事情…可他又偏偏分在了“黄人”的手下。摊上这么一个师傅,开初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沮丧的,心里说,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熊人呢?!但时间一长,他就发现,这个老“黄”其实并不那么黄,他只是嘴上黄,心却不坏。说心里话,最让冯家兴感动的是,这么一个“黄人”是把车当做女人来爱的!
冯家兴到汽车连的时候,连里的车已换过一遍了,大多是新型“东风”可老黄却依旧开着那辆已显然落后了的“解放”对这辆“解放”老黄从来不叫它“解放”老黄叫它“于美凤”后来,冯家兴听人说,凡是老黄开过的车,他统统都叫它“于美凤”所以,他常常对人说:“我有过八个老婆!”每次出车回来,假如车有了点毛病,他也不说毛病,要是油路的问题,他就说“于美凤心口疼”;要是电路的问题,他就说“
有点
”;要是传动上出了问题,他就说“于美凤(被)‘
’忽塌了”…有一次,车正在公路上跑着,他突然伸手一指:“看见了吗?”冯家兴说:“啥?”老黄说:“前头走着的那两个女人,你看哪个长得好?”冯家兴说:“我看不出来。”老黄说:“
,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你还活个啥劲呢?我告诉你吧,圆
股的女人俏,尖
股的女人
(丑)。”车一溜风地开过去了,冯家兴有意无意地瞅了一眼,果然就是那圆
股的女人俏些!然而,就在这时,老黄突然把车停了,他吩咐说:“——下去!”冯家兴一愣,忙问:“干啥?”他以为老黄要他去追那两个女人呢。不料,老黄却随手递给他了一把扳手,说:“去给于美凤剪剪脚趾甲。左脚,第三个指头!”冯家兴已跟了他一段时间了,对这种“黄话”也知晓了那么一点点。所以,下了车,他就直奔左后轮,果然,左后轮从汽针处算起,第三颗螺丝松了!对此,冯家兴大吃一惊,天哪,就这么一辆“解放”正在路上跑着,风呼呼的,他怎么就知道有一颗螺丝松了呢?!然而,当他拿着扳手走回来的时候,老黄却说:“抹油了吗?”见他怔怔的,老黄训道:“去去去,上点指甲油!
巴哩,年轻轻的,咋就不爱美哪!”
在车上,老黄使唤他就像使唤奴隶似的,动不动就骂人、熊人。对此,冯家兴极为反感。可他也是个犟人,生气了,就一声不吭。这样,过不一会儿,老黄就受不了了。他就说:“你这个熊蛋货,咋是个闷葫芦?!我说不要吧,你非跟我!
,来段酸话!说个酸话嘛…你不说?
巴哩,摊上个不会‘
白’的货,算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你不说我说,我给你说一个…在朝鲜的时候,我有个战友,好喝二两,可他不识字。凡是给他老婆写信的时候,他就画画。那一天,他一连画了三张:第一张,他画了七只鸭;第二张,他画了一个圆肚儿酒瓶,不过,那酒瓶已经打破了;第三张,他只画了一棵树,树叶落了满地…这信寄到了村里,是婆婆先收到的。婆婆就交给了私塾先生,让他给念念,可这老先生拈了半天胡子,竟然看不懂!后来,那信在村里转了一圈,让谁看,谁都看不懂。婆婆没有办法了,只好拿给了媳妇。谁料想,这媳妇一看就明白了…媳妇也是不识字的,给他回信时,就也跟着画了两幅画:第一幅,这女人画了两只鸽子一只鸭;第二幅,这女人把自己画在了纸上,不过,她子身下边还卧了一只羊,那羊死了…鸟货,你知道这画的意思吗?”冯家兴“
”声笑了,说:“啥意思?”老黄说:“你猜猜?”冯家兴想了想,说:“我猜不出来。”老黄说:“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你个旱娃子,从没走过水路,懂个鸟啊!”冯家兴脸一红,直杠杠地问:“你说啥意思?”那老黄清了清嗓子,说:“这第一张画的意思是:‘
——呀!’第二张画的意思是:‘好久(酒)不见了!’第三张画的意思是:‘秋后我回家…’那女人不是也画了两张吗?第一张画的意思是:‘哥——哥呀!’第二张画的意思是:‘下边
(羊)死了!’…”听到这里,冯家兴终于忍俊不
,大笑起来!可是,突然之间,老黄的脸就拉下来了,老黄虎着脸说:“王八蛋,脚!脚往哪儿跷哪?!”
每次回来,都是冯家兴洗车。洗车就洗车吧,可老黄不走,老黄就在那儿蹲着,瞪着两眼看他洗车,只要有一处冲不到,他就跳脚大骂!可后来老黄就不骂了,他想不到的是,这年轻人竟有“洗”的癖好,他不单是给“于美凤”洗,全连车他都给洗了!本来,洗了车,老黄是要检查的。老黄的检查极为严格,每次,他都要戴上一双白手套,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在车上摸一遍,那情景就像是在摸女人的脸!摸的时候,只要没有灰尘,老黄的脸色就极为温和,脉脉的,一纹儿一纹儿的,让人不由得感动…后来,他信了冯家兴,就不再检查了,只吩咐说:“先给‘于美凤’洗!”
慢慢,日子一长,冯家兴跟老黄就近了。有时候,老黄也带他去喝二两。有一次,老黄喝醉了酒,突然把手伸出来,比做
状,指着他的
眼,说:“家伙硬吗?”冯家兴先是一怔,说:“家伙?啥家伙?”老黄就说:“
。”冯家兴说:“…
?”而后又一细品味,看老黄乜斜着醉眼,那目光竟是朝着
裆去的,就忍不住想笑,说:“有哇,有。”老黄拍拍他,很认真地说:“
是人的命,掖好它!”跟他这么长时间了,冯家兴也想逗逗嘴,就出人意外地接了一句,说:“你呢?老、老
吧?——‘德国造’?”老黄一迟疑,竟大言不惭地说:“那当然。叭叭叭叭,连发——二十响的!”可过了一会儿,他端起酒杯,连喝了几盅,叹一声,说:“
是好
。可惜,
丢了,丢在朝鲜战场上了…”冯家兴竟傻傻地追问道:“丢、丢了?!咋、咋就丢…”可话还没说完,冯家兴突然觉得老黄眼神不对,就呆呆地望着他,再也不敢
说什么了。不料,片刻工夫,老黄却毫无来由地发起火来,他抓起一个盘子,“叭”一下摔在地上,喝道:“看你那鸟眼?看啥看?!有啥
巴看的?!你他妈有
?你他妈是‘汉
造’——假家伙!王八蛋,滚,你给我滚!”说着,他“哇”一声,吐了一桌子!接下去,他竟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了,嗷嗷大哭!
后来,连长把冯家兴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连长说:“对老黄,你一定要尊重!他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功臣。当年,桥被炸坏了,十轮的卡车,他硬是从临时架起的两
铁轨上开过去,把药弹送到了前线…我告诉你,老黄是连里最好的司机。如果不是你哥出面说情,我是不会把你派给老黄的。”接着,连长迟疑了一下,严肃地说:“有个情况,我也给你说一下。但是,不准告诉任何人。你要是跟人说了,出了问题,我立马让你滚蛋!老黄这个人,心里苦哇!他结婚刚三天,就去了朝鲜…后来,嗯,这个,这个,啊?他他他负了伤…老婆就跟他离婚了。”
从第二天起,冯家兴就开始叫他黄师傅了。那是从心里叫的,一口一个黄师傅,叫得真真切切。给他端茶,给他递水,凡是能干的活,他都抢着去干…老黄却说:“别,你别。黄
巴黄,我就是下三滥,是个丝瓜秧子,你年轻轻的,可别跟我学坏了。”再后来,老黄就跟他
了心了,老黄说:“兄弟呀,你太‘僵’了,你别那么‘僵’。这男人,要想活出点滋味来,你记住我的话,一是要爱,你要会爱。二是要有感觉,那感觉是要你去品味的。比如这车,就跟女人一样,你要一点一点地去处,处久了,就处出感觉来了。你没听人说吗,‘处’女,‘处’女,主要是个‘处’,那是要你长期接触哩…哎,你瞅,你瞅,看那
股吊的!”
在一种特定的环境里,人是可以改变的。身边有这么一个“黄师傅”你想,冯家兴还会缺少“乐子”吗?跟上了这么一个人,你想不快乐都不成。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呀。要说起来,那日子很“下
”很不正经。可是,一天天的,有酸话整天包围着你,
着你乐,
着你开口“
白”慢慢,那舌头在嘴里磨来磨去的,“
儿”一笑,“
儿”一笑,也终于顶出些活泛来,人也就不显得那么“僵”、那么闷了。这人一旦开朗了,看看天,也很蓝哪!况且,那些所谓的“酸话”都是在民间广为
传的、几乎是带有“经典”
质的民间幽默。这幽默是来自生活底层的,是一个个小“包袱”、小“悬念”扣出来的,就像是撒在日子里的胡椒,是提“味”的…这里边当然有
差
错的成分,就像是种庄稼一样,你种下的是跳蚤,收获的却是黄金。在这里,无意间,冯家兴获得了更多的幽默。幽默,那可是人生的大味呀!
那时候,冯家兴已定下心来,立志要跟着黄师傅好好学车,他要当一个好司机,学上一门好技术。他心里说,将来就吃这碗饭了。
可是,他又错了。
九个月之后,冯家兴又被
到了团里的一个新闻写作学习班,在学习班学习了三个月后(那真是赶鸭子上架呀),又是一纸命令,把他调到了师政治处的通讯组…这些,都是哥一手安排的。哥在他身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哥这样把他调来调去,一是为了让他长些见识,再就是为了磨砺他,让他学会“忍”和“韧”所以,他的每一次调动或是升迁,都是哥精心策划的结果。那是一条回旋往复的曲线,这条曲线一次次地改变着他的命运。此后,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他就像是哥手里的一枚棋子,一切都在哥的安排下,不断地发生着出人意料的变化…平心而论,在一次次的调动中,他也算是争气,从没让哥丢过面子。当然,那一个一个的位置,不但使他的份身发生着变化,也使他的眼界发生着变化,一个从乡下走出来的娃子,阅历就是他人生的最大财富!再后来,当他干到了副团职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他早年的那些想法——当一名司机——是极为可笑的,简直就是鼠目寸光!在过去了许多日子后,他曾连声叹道:我真是不如哥呀!
在部队的那些日子里,应该说,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位“黄人”黄师傅。后来,当黄师傅病重的时候,他还去看过他。黄师傅患的是肾癌。让他惊讶的是,黄师傅临死前,竟然又给他讲了一个笑话!在病房里,身上
满管子的黄师傅一点一点地把
子从身上褪下来,笑着说:“看见了吗,空
。”是的,他看见了,那个本该卧“鸟”的地方,却没有“鸟”只是一个又老又丑的“空巢”…接着,老黄说:“老弟,可它仍然有威力。待会儿,有三个女人来看它!你信吗?”冯家兴迟疑了片刻,说:“我信。”老黄说:“
巴哩,真信?”冯家兴说:“真信。”老黄笑了笑,就一点一点地把
子提上去,喃喃地说:“老了,
套也可以吓人。”而后,他就把眼睛闭上了…可是,更让人惊奇的是,果然就有三个女人来看他!这三个女人一个是湖南的,一个是江西的,一个是河南的,相互间竟然谁也不认识谁。女人们说,许多年来,他一直持续不断地分别给她们寄钱,帮她们抚养孩子…当时,冯家兴的确是被这件事感动了,他曾专门给报社写过一篇文章。可是,那文章后来没有发,退回来了,原因是“格调不高”是呀,黄师傅并不认识这三个女人,仅仅是因为这三个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于美凤”那么,于美凤又是谁呢?这就没人知道了。可留存在冯家兴心里的,却是一种人生态度,那是大人生的态度!虽然这“态度”是黄
的。
当然,当然了,他最信服的,还是哥。有一天,当老三来信埋怨哥的时候,他就在信上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并且嘱咐说,一定要听哥的!
苏武牧羊
老三也是骂过哥的。
在戈壁滩上,老三对着漫天风沙,把哥骂得狗血淋头!骂累了,他就躺在地上哭,嗷嗷大哭,哭着骂着,这当的是啥熊兵?一小破屋,俩人,连个虫意儿都不见,还让去放羊?要是早知道放羊,我就在家放了,何苦跑这里?几千里路,
,一喉咙沙子!
这个地方叫“老风口”一年四季风沙不断。夜里,刮起风来,天摇地动的,就像是群狼在哭!老三冯家运所在的边防连,就看守着老风口附近的几个边境哨所。可既然来了,老风口就老风口吧,这里总算还有人。谁知,来了没有几天,一分,就又把他分到了远离连队百里之外的“三棵树”他想,三棵树就三棵树吧,总算有树。可到了一看,连个树
儿都没有,所谓的三棵树,仅是个地名。
三棵树有什么呢?一地窨子,一个老兵,一羊圈,百十只羊,就这些了。那老兵哑巴似的,整
里不说一句话。你若是问了他什么,他就给你一张脸,那脸终
枯着,就跟沙子一样,燥燥的,默默的,没有一个字。一个月后,就连这张脸也看不到了,那老兵卷了铺盖,退役了。原本,连里说是要再派个人的,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派。
这里就孤零零地剩他一个人了。
白天里放羊。放羊也要跑很远的地方,翻过一道沙梁,又是一道沙梁,然后把羊赶到一片有草的洼地上,从早上出来,到晚上回去要走一天的时间…走在沙梁上,天是那样的蓝,哑蓝,蓝得透明,蓝得让人心慌。要是你盯着一片白云,久久,它动都不动,看着看着,就把时间看旧了。那沙,远看是无边无际的,近看是一粒一粒的;远看是静的,漫漫的静;近看是动的,亮闪闪的动,有时候,它就
起来了,没有来由地,像水一样泻下来…只是没有人。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喊破喉咙,都见不到一个人。
夜里,躺在
上,顺手在墙上摸过去,你就会触到一道儿一道儿的沟槽儿,那沟儿很深,深得可以把整个指头埋进去…开初,他以为那是用刀子划出来的。后来他就明白了,那墙上的一道道沟儿,不是用刀划出来的,那是人用手摸出来的!那大约是他的“前任”——或者是“前任”的“前任”——那人就像他一样,夜里,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躺在
上,有意无意地用手在墙上“寻”着,摸着,天长
久,就把那墙摸成了这个样子。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骨碌从
上爬起来,跑到野地里大喊几声!要不他会疯的,他想,他一定会疯!喊累的时候,他又会无
打采地走回来,重新横在
上,打起手电筒,去读贴在墙上的报纸——那都是些一二十年前的字了。
于是,他一封一封地给哥写信。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写…他在信上说,哥呀,一个娘生的,你咋就对我这么狠哪?!
当然,也是到了后来,当他彻底忘记了自己名叫“狗蛋”的时候,冯家运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哥刻意安排的!
哥要他远。
这是一着险棋。一下子把他放在千里之外的疆新,哥是有图谋的。那时候,总部刚刚下了一道命令:凡符合提干条件的,必须是军校毕业。那就是说,从今往后,不再从战士当中直接提拔干部了。这一下子就堵住了很多人的“路”看来,仅凭吃“苦”已经不行了…那时候,哥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凭文”的重要,而老三狗蛋在学习上是有些灵
的。那么,把他放在哪里好呢?这老三,是个心猿意马的家伙,太贪玩,没有个正
,外边只要有一点动静,他的心就跑了…况且,他的依赖
太强,脸皮也厚,要是离得近了,他
大点事儿就会去找你。把他送进部队,又放在疆新,两三千里之外,哥用的是一个“隔”字,是要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把他隔离起来,而后再把他
上去!
哥要他静。
“三棵树”这个地方,是哥无意中知道的。哥在北京军事学院进修的时候,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巧遇一位从疆新部队来的老乡。那会儿,此人是这所军事学院唯一的正团职博士生,可以说前程似锦!由于是一个省的老乡,两人说起话来不由就近了些。谈起经历,那人不免就说起了“三棵树”说就是那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成就了他。由于太静,太寂寞,他只有读书…他说,要是不看书,你会发疯的!他还说,就是那么个地方,出了一个疯子,一个硕士,一个博士…他还说,那就是一个“博士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后哥通过层层关系千方百计去打听那么一个地方…最后终于得到了证实。那时候,关于让老三去,还是老四去,哥还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让老三去。老三这家伙,有点懒,干什么没有个长
,你要不
他,他做什么都是半半拉拉的,所以,他更需要静。可是,哥也没想让他一定要当什么博士,那对一个没出过门的乡下孩子是有难度的。哥只是想让他考上军校,只要上了军校,一毕业他就是干部了…哥也知道这手棋下得险了,生怕他出什么差池。所以,哥仅让他受了六个月的罪,六个月之后,哥就坐飞机到疆新来了。
他没有想到哥会到疆新来!哥来的那天,他正坐在茅屋前抓羊屎蛋呢。在沙漠里,风干了的羊屎蛋硬得就像铁蚕豆儿,他就拣些干净的当“子”抓着玩…他还在茅屋前的沙地上用羊屎蛋摆了一个“
”!而后,用一把羊屎蛋去
那“
”
出一个一个的小堆堆儿…他太孤了。他只是太孤了。
看见哥,他就哭了。哑哭,满脸是泪,却说不出话来。哥叫他:“家运。”他不吭,再叫,还是不吭。仅仅六个月,他已经不大会说话了。哥看着他,回头又去望那大漠落
,哥说:“不错,这里多静啊。”见他不说话,哥就又接着说:“恨我?”他还是不说话,那泪水一淌一淌的,把脸冲成了沙漠里的“地图”…而后,哥说:“你现在只有一个动力,恨,就是你的动力。恨我吧。”
哥要他学习。
哥在这里仅住了夜一。那天夜里,哥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哥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你
一支,我
一支,
到嘴苦的时候,哥说:“睡吧。”
来时,他带了一个很大很重的提包,大约有百十斤重!可直到他走的时候,也没再提那提包的事,就像是把那个大提包忘了似的…是呀,哥走的时候,他还问了一句,说:“——包?”哥也仅是拍拍他,默默地回了他一句:“给你的,留下吧。”当哥走出那个茅屋的时候,再一次回过头来,对他说:“信上,你有一句话写得很好:一个娘生的!”
哥走后,茅屋里就又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望了望那个扔在屋角里的大提包,心想,那肯定是些吃的东西,就说,吃,吃他娘的!可是,当他“嚓”的一声,拉开拉链的时候,却发现,里边一捆一捆的全是书!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恶狠狠地朝那个包上踢了一脚,扭身就到门外去了。他一
股坐在门槛上,抓起一把羊屎蛋,又百无聊赖地
“
”去了…
当天夜里,掌着一盏小风灯,他先是围着那个大提包转了三圈儿,终于还是在那个大提包前蹲下来了…那提包里装的,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学习上用的“百宝囊”:里边有高中的全套课本,有字典、英汉词典,有成盒的铅笔,有整整一刀的白纸…更为难得的是,里边还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录音机!他好奇地拿起那个小录音机看了一会儿,摸摸这个钮,按按那个钮,按着按着,突然有声音传出来了,那声音吓了他一跳,那是人的声音啊!那声音叽里咕噜,全是“鸟语”…包的底层,光微型电池就有十盒之多!
这天夜里,冯家运是伴着“A、B、C、E、E…”这样的“鸟语”入睡的,有声音做伴,他睡得很好。他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正走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林子里,林子里有酸枣,有红柿,他走着吃着,吃着走着,净摘那红的、大个儿的…可是,突然之间,一下子就静了,什么都没有了!这时候,他慢慢睁开眼来,才发现他仍然躺在戈壁滩上的茅屋里,四周是死一样的静!那静很瘆人,那静就像是个怪兽,一下子就把他
下去了,脑子里“嗡”的一下,叫你立时想疯!于是,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是跳下
来,按下那录音机的按钮,赶快把那“鸟语”放出来…
自从有了声音,夜就显得不那么漫长了。夜里,那些“鸟语”总是在耳旁叽里咕噜地响着,就像是有个洋女人在跟你说话…开始也只是图个声响,有个会说话的伴儿,可那些个单音节的“A、B、C…”之类,听多了就想“复杂”“你”总得说点别的吧?可一说“别”的,就又听不懂了,这也让人急呀!于是,就不由得去翻英汉词典,去查音标…看那些外国人,那舌头绕的就像是搅拌机,怎么就这么搅着说话呢?慢慢,他一个词一个词品着,到了明白的时候,“
儿”一笑,觉得也怪有意思的。有时候,就这么听着听着睡着了;有时候呢,在睡梦中他会突然从
上跳下来,去换一盘带子,或是查一下词典什么的…就这么不知不觉的,天就亮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那些“字”也成了冯家运的伴儿了。白
里依旧放羊,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依旧是看天,看云,看羊群…到了看厌了的时候,他就会从兜里掏出一本书,用羊屎蛋在戈壁滩上摆出一行行黑色的文字。最初的时候,仅是瞎摆着玩,总是摆不整齐,歪歪斜斜的。可越是摆不好,他就越是想摆好…大约人的爱好都是在“限制”中形成的。你只有这么一种玩法儿,你别无选择,就会越玩越
,
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你的“特长”了。半年之后,在戈壁滩上,凡是冯家运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版”一“版”正楷的“羊书”…由于重复的次数太多,在潜意识里,那一篇一篇的带有羊臊味的课文,都在他脑海里印着呢!
就这样,面对大漠,那些汉字成了他的“定心丹”特别是黄昏的时候,望着大漠里那滚滚落
,突然狼起的烟柱,就觉得由文字组成的历史一行行地向你扑来——仅“苏武牧羊”这四个字,就让他一次次热泪长
!这当然不是一天的工夫,这是在无数次重复里产生的感悟。这时候,时间就成了一泓清水,时间在淘洗着历史,时间滋润着文字…就这么一
的,在“文字”的吹拂下,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化”了,他一下子悟到了一个乡下孩子终生都不可能悟到的东西。是呀,坐在漫天黄沙里,当那大巨的落
,大火球一样的,向你滚滚而来,烟柱骤然腾起!那冲天的蘑菇云像巨蟒一样地旋转着,里边会突然掉下一块死人的骷髅…第一次吓死你,第二次你仍然害怕,第三次,第四次…你就不那么怕了。还有那突然而至的闪电,暴雨或是冰雹,朗朗晴空,毫无来由的,一下子就落下来了,雷声“咔嚓、咔嚓”地炸着,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贴着草皮向你飞来!第一次,他站起就跑;第二次他仍然想跑,到了后来,他就不跑了,戈壁无垠,你往哪里跑?无处可藏啊!再看那羊群,虽可怜巴巴的,也竟然不
,就那么头抵头聚在一起…就这么着,一次一次的,那心
,真不知是吓大了,还是撑大了。
哥再次来,已是第三年的春天了。哥在见他之前,已先后喝了四场酒。上军校,也是要层层推荐,层层批准的。哥来的时候,背着、扛着、提着,整整带了三个大箱子,三个箱子里装的全是酒!他从军区喝到团里,从团里喝到营里,而后又从营里喝到连里…在边疆,喝酒是“整”的,一箱一箱地“整”你来就是请客的,战友见了面,在宴席上,你光让人家“整”你自己不“整”行吗?哥见他的时候,是像麻袋一样被人从吉普车上扛下来的!那会儿,哥醉得一塌糊涂,横陈在那里,软得就像一条死狗。而后,他整整吐了夜一,把苦胆汁都吐出来了…第二天,当哥醒过来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盖满了红章的报名表,有气无力地说:“填填吧。”
让哥惊诧的是,老三冯家运并没有急着去填那张表,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酒醉后醒来的哥哥,默默地说:“哥,我明白了。”
冯家昌看着他,说:“你明白什么了?”
冯家运说:“人就像沙子一样。”
他又说:“要是有阳光,沙子也会发亮。”
蓦地,哥从弟弟那晒成古铜色的脸上看到了在大漠里“熬”出来的静气,看到了他盼望已久的“定力”哥笑了。
哥问他:“那些书你都读了?”
他说:“差着火候呢。”
哥说:“试考没有问题吧?”
他说:“我试试。”
哥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就凭这态度,哥知道,他成了。
临上考场的时候,哥把腕上戴的手表捋下来,戴在他的手上,而后拍拍他说:“去吧,老三,别紧张。这次要是考不上,还有下回。”
他摇头摇说:“没有下回了。”
实践证明,环境是可以改造人的。连哥都没有想到,冯家运竟然在试考中以第七名的成绩考取了陆军学院。而后,他一连在陆军学院里读了六年书,并以甲等成绩获得了本校的硕士学位。毕业的前夕,一个放羊出身的乡下小伙居然成了陆军学院的“香饽饽”!于是,他一下子有了四个可选择的去向:一是留校当教官;二是出国当武官;三是当国家全安部的特工;四是到一家国防研究所当研究员。突然之间,鲜花铺地,前程似锦啊!
当然,这一切并不是偶然的。有四家单位先后看中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硕士学位…最开初的时候,在学院里,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乡下人,是穿着军装的乡下人,那脸相很木。可是,在夜一之间,他突然受到了军中著名的电讯专家金圣五教授的赏识!
在陆军学院,金教授的傲慢是出了名的。他曾把肩上扛着中将军衔的院长当众“轰”出了他的研究室!那可是院长啊。据说,在金教授和院长之间,还有一段
传很广的对话。那天,金教授正在研究室里带着他的两个助手做新型的电码试验,一边做一边还兴致
地谈着什么。就在这时,院长推门进来了,院长面带微笑,刚要开口说话,不料,金教授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说了两个字:“——出去!”陡然间,院长愣了,可院长毕竟是院长,院长也回了他两个字:“——好,好!”接下去,院长扭过身,大步朝门外走去。本来,这已经够过分了,可金教授还有更过分的,他居然对肩上扛着两颗“金豆”的院长又说了四个字:“——把门关上。”这时,院长站住了,院长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又回了他两个字:“——好,好。”老天爷,院长是谁呀?堂堂的中将,兵团级的首长,那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他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敢这样呢?!一时间,这两个人的对话成了军中最著名的一段对话。于是,在学院里,金教授就成了“傲慢无礼”的典型;而院长呢,一时口碑极好,则成了“礼贤下士”的楷模了。
按说,金教授的“傲慢”也是有资本的,他毕竟是国内军内最著名的电讯专家,他那一头白发,
都是学问!可就是这样一位傲慢得出了名的教授,突然间又做出了一个更让人费解的举动。那天,上“大课”的时候,在一个容纳好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里,金教授站在讲台上,先是拿起花名册看了看,沉
片刻,突然昂起头来,说:“冯家运同学来了吗?——站起来。”军校毕竟是军校,几百个学生,全都
抬头,笔直地在椅子上坐着,没有人动,也没有椅子响,一时,整个阶梯教室鸦雀无声…于是,金教授再一次大声说:“冯家运同学来了没有?请你站起来。”这时,只听后排的座椅响了一下,一个面色黧黑、满脸漠然的学生站了起来…教室里陡然静了,静得肃然!学生们都领教过金教授的严厉,金教授是很少用“请”字的,这次,他出人意料地用了一个“请”不是讽刺那又是什么?接下去,金教授一定会暴跳如雷!——不料,只见金教授疾步走下讲台,踏着阶梯教室的台阶一步步地向后走去。这时候,在偌大的阶梯教室里,有了一些
动,学生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向后看去,就见金教授走到后排离冯家运有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接下去,金教授突然低下了他那无比高贵的头颅,弯下
去,对着冯家运深深地鞠了一躬!紧接着,金教授说:“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灵感——谢谢!”
那一堂课金教授讲得无比经典,可学生们谁也没有听进去,窃窃私语声充满了整个教室…使同学们震惊不已的是,这样一个总是坐在后排的黑小子,这样一个满身羊膻味的家伙,这样一个从来不大说话、也不大起眼的“木头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傲慢无比的金教授低下那高贵的头,给他——鞠躬?!这,这,这…不是儿戏吧?不是做梦吧?怎么会呢?他,就凭他,能给金教授“灵感”吗?!
——他是谁呀?!
课后,同学们奔走相告,还有的四处去打听冯家运的来历,想知道这王八蛋到底是哪路“神仙”…可是,遗憾的是,他们打听来打听去,谁也没有打听出来什么。倒是有人见他总是一个人(他身上总有一股洗不净的羊膻味,没有人愿意跟他在一起),孤零零地走在通向图书馆的路上。晚上,常坐在学院北边那个小树林的后边看月亮,仅此而已。终于,有两位女同学大着胆子去问了金教授,在学院里,金教授唯独对女同学的态度稍稍和气一些。金教授的回答也只有一句话,教授说:“嗯,他的‘羊屎蛋理论’对我很有启发。”那么,什么是“羊屎蛋理论”呢?这就没人知道了。
这个所谓的“羊屎蛋理论”后来以“‘点’的无限组合”为题,出现在金教授有关电讯学的一篇论文里。这篇论文发表后,在世界电讯学界引起了大巨轰动!据外电报道,西方一位电讯学权威说:“‘点点点’理论”是目前电讯学界最前沿、最具有东方美学特征的创新理论,它对世界电讯学具有“冲击波效应”!
后来,人们终于发现,金教授有晚饭后出外散步的习惯。在学院北边的那个小树林里,金教授就这样跟那个叫冯家运的黑小子相遇了…那时候,月亮很大呀!
冯家运再次引人注目,是全安部来校挑人的时候。那天晚上,冯家运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通知,他还像往常一样,晚饭后独自一人来到了那个小树林里——小树林后边就是
击场。那时,月光半明半暗,小树林里灰蒙蒙的,他就这么默默地在林间的一张长条木椅上坐着…这时候,突然之间,
声响了!一阵“乒乒、叭叭…”之后,他没有动,也没有扭头,仍然木木地在那儿坐着。过了一会儿,只见学院的政治部主任带着两个身穿便装的中年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看见主任的时候,他站了起来,立正——而后向主任敬礼。主任说:“冯家运。”他说:“到。”主任说:“这两位同志是全安部的,他们有些问题想了解一下,你要据实回答。”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得直了一些。一位胖胖的中年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说:“听见
声了吗?”他回答说:“听到了。”那人问:“几
?”他说:“六
。”那人点了点头又问:“方向呢?
击的方向。”他说:“左侧三
,右侧三
。”那人说:“距离多远?”冯家运说:“二十五米左右。”那人再一次点点头,笑着说:“为什么不跑?”他说:“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跑。”问话很简单,就这样结束了。此后,冯家运得到了全安部的高度评价。他的评语是这样写的:此人有静气。可用。
再后,学院的政治部主任挠着头,十分感慨地对人说:“这个,这个…冯家运太他妈的了!看着像个木头疙瘩,
——
乎着呢!”
是呀,在陆军学院,这样一个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家学渊源的乡下小伙,外语试考听力第一,笔译第七,口译虽差了一点,也排在第十九位,这又是得益于什么呢?同学们真是不服气呀!可不服气又有什么办法呢?!
毕业在即,事关前程,冯家运给哥打了一个电话,请教哥该往何处去。这时候,他是彻底地服了哥,如果不是哥,哪有他今天的前程?!哥在电话里沉
了片刻,那沉默是很功利的,他感觉到了那沉默的分量,哥说:“就——武官吧。”
于是,冯家运硕士一出校门就被破格授衔为少校,成了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武官,成了驻南国美家的一个使节了。这在六年前,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走的时候,这王八蛋竟然还带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那女人是他大学同学,陆军学院外语系毕业,正是大着胆子去问金教授的两位女同学之一——曾几何时,是看都不多看他一眼的。
再过五年,当他携
归来的时候,已是上校了。
我嘴里有糖
对老五,哥走的是一步闲棋。
按说,老二、老三“定位”后,按哥的构想,接着本该提携老四,可老四太愚直,竟执意不愿出来,也就罢了。再往下就是老五了,对于老五的安排,哥是最省心的。这时候,兄弟五人已杀出来了三个,三人都站住了,成了犄角之势。那么,冯家从乡村走向城市的总体构想已算初见成效。所以,哥是在没有一点压力的情况下走这步棋的。有兄弟三人在外边撑着,对老五,哥已经不打算再要求他什么了…然而,这一步看似毫无匠心的闲棋,随随便便就那么一摆,却走得恰到好处,此后竟成了哥的神来之笔!
应该说,哥对老五是有些溺爱的。在冯氏兄弟中,老五年龄最小,个子最矮,脸皮最厚,也是最贪嘴的一个。于是哥就给他找了一个条件最好的地方——海上。
一入伍,老五先是分到了海上卫戍区。这没说的,这是哥的关照,是哥要他去的。到了海上之后,再次分配的时候,那就不完全是哥的因素了,那凭的是他的灵
。在部队里,个矮的人是比较沾光的。在军人眼里,矮,就是小,小就是弱——也就是被关心、被呵护的对象了。老五由于个子小,两黑眼珠扑棱扑棱的,站在人群里就像是个生不零丁的小黑豆,小样儿
招人喜欢。于是,分兵时,他被通讯连的女连长一眼看中,手指头就那么点了一下:“你——出列。”这一“出列”就被留下来了,成了通讯连的小通讯员。通讯连大多是搞话务的女兵,这在军人眼里,那可是个花团簇集的地方啊!就这样,他一下子就掉到“花丛”里去了。
老五的部队生活跟任何一个哥都是不一样的。首先,他在大海上当兵,条件自然要好得多。可以说,在部队里,老五几乎没吃什么苦。老五嘴甜,老五的精明首先表现在嘴上。在通讯连里,老五有一个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法宝”这“法宝”几乎征服了所有的女兵,使他在很短时间里,成了通讯连的一个“自由人”其实,那所谓的“法宝”不过就是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字:
——姐。
他见人就喊姐。
通讯连男兵很少,也就是几大员。在这几大员里,冯家福是最得宠的一个——他会喊姐!娟姐,玉姐,秋姐,媚姐,红姐…开初的时候,为这事,连长还批评过他。女连长很严肃地说:“这是部队,啥姐不姐的?你以为你还是个老百姓?胡闹!庸俗不堪!再不能这样了。听见了吗?!”他就怯生生地回道:“听见了。”可是,在私下的场合,背过脸儿的时候,他照样喊。那一个“姐”字是何等了得,它征服了多少女兵的心哪!况且,老五的喊法与别人不同,老五很会喊,老五用的是“降位喊法”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了小弟弟的位置上,喊的时候,那张脸看上去绵绵羊羊的,甚至还有点
瞪,带一点羞涩,一点痴乎乎的傻气。临开口前,那眼皮稍稍下垂,黑眼仁上似蒙着一层水汽,也不看人,声音是往下走的,姿态也是往下走的,一只手扣着另一只手的指头,声音里带着一股甜丝丝的红薯味,是北方的红薯味——没有经过水泡但又蒸
了放软了的红薯味,很土。那一声“姐”喊得无比真切,余味无穷,听了叫你忍不住想笑,也忍不住地就动了心。
“姐吔…”
于是,有了这么一声“姐吔”那些女兵们心都软成了豆腐,一个个都去疼他,像疼小弟弟一样。有了什么好吃的,就给他留着。有了什么好玩的,也想着他。包括那位对女兵十分严厉的女连长,渐渐也对他另眼相看,不由得放宽了对他的要求。这女连长在家里是长女,由于出生于高干家庭,十三岁就当了兵,个性是很强的,脾气也大,看上去是一个很钢的女人。可见了这个“小黑豆”不知怎的就特别喜欢他,小福儿,小福儿地叫,叫得很亲。连长喜欢他,女兵们也跟着娇他。在部队里,女兵招得很少,能当女兵,本就不一般,更何况是来大海上当兵?那一个个说起来,大约都是有些渊源的…所以,这些女兵们一个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上可通天,下可接地,哪一天也许一个电话打过来,整个卫戍区都为之一震!这些个有来历的姑娘虽然当兵了,受些约束,但在生活上,该讲究还是很讲究的。今天这个要把梳子、送封家信;明天那个买个牙膏、香皂、小镜子,后天是发卡、丝袜,还有小吃、小点心什么的…而且都是指定要这种或那种品牌的。按纪律,女兵们是出不去的,女连长根本不准她们的假。在整个通讯连,唯有冯家福可以自由地出入,他是通讯员嘛。通讯员本就是个跑腿儿的,出外的借口很多,拿文件啦,取报纸啦,送材料啦…卫戍区从北院到南院隔着一条大马路,出了大门,他就偷偷地溜出去了,连长就是万一发现了,一般也不会多说他什么。于是,她们需要买什么的时候,都交给他去办,他也会办,无论多么难买的东西,他都能买到。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他竟成了那些女兵的“采买”和“小跑儿”了。
海上很大呀,海上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要是细究,海上也是很狭的,因为在高楼的后边隐藏着一条条曲里拐弯的“弄堂”有很多人就是从这条或那条“弄堂”的“阁楼”里走出来的——虽然看上去很“派”由于城市的大,也由于个人空间的狭,海上人说话的语速很快,就像是每人嘴里都含着一支“袖珍冲锋
”——有横扫一切的气势,也有侬侬呀呀、一吐为快的憋闷。海上人是很讲“体面”的,那是早年被洋人熏出来的“花头”海上人也是很精明、很计较的,计较到了一分一厘上;海上人做事特别认真,也特别的周到细致,细致到了丝丝入扣、处处见巧的地步!应该说,海上是一个很女
的城市。在外滩,在南京路上,海上最耀眼的就是女人了…海上的脂粉气把男人们熏得一个个里里气气、嘎嘎咕咕的,连说话都带有一股糯米糕的气味。海上也是很排外的,只要一听口音不对,先先地就对你轻看了三分!按说,在这样一个让人发晕的城市里,一个来自北方的小个子男人是很难站住脚的。你既不是“阿拉豆”也不是“本帮菜”甚至连江浙一带的“娘希匹”都不会说…可谁也没有想到,冯家的老五——这个诨名为“孬蛋”、官名为冯家福的北方小子,到了令人眼花缭
的海上之后,居然是如鱼得水!
可以说,最初的时候,整个海上是冯家福用步量出来的。那时,他就像一个小黑豆掉进了黄浦江里,有些孤独,有些漂泊,也有些好奇。走在大街上,你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些体面,那些繁华,那些鲜亮和滋润,都与你没有一点关系。你想,那心里会好受吗?好在他有地图,他特意买了一份海上市区交通图,一边走一边看,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那些区名、街名,看上去很傻。什么“陆家嘴”什么“提篮桥”什么“外滩”什么“董家渡”、“龚家浜”、“朱家弄”、“鸭场
”…这都是些什么呢?拗口不说,一点也不洋气。只有南京路、淮海路、四川路,他一下子就记住了,那自然是他常去买东西的地方。有时候,走着走着,忽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一幢幢的高楼,他的心就哭了,不知怎的,就觉得特委屈,尤其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地方的时候,就觉得嘴里很苦,很苦啊!
奇怪的是,没有多久,海上这个地方,他竟然很快地就接受了。是啊,走在大街上,高楼林立,你一个人也不认识,孤是孤了一点,虽漂漂泊泊的,然而却没有人去打问你的来路,也没有人关心你的出身,多自由啊!再说,他穿着军装呢,军装本身就会给人以信任感,加上他出去买东西也是带着钱呢(当然是“姐”们的钱),只要你拿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没有人会嫉妒你(绝不会像在乡下那样)…账是一分一分算的,少一分也不行,多一分退给你,清清楚楚,很生意啊!半年后,路也摸
了,也知道怎么去乘公共汽车了,他就开始串弄堂抄近道了…当他走进“弄堂”之后,他才算真正切近了海上的日子。那一个一个的小阁楼,一幢一幢的石库门房子,一间一间的板壁屋,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就像是一个个叠叠加加的火柴盒子,是印着各种小巧图案的火柴盒。就像海上人说的那样,实在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那
仄,那豁亮,那挤
,那
巧,那狭小,那滋润,那恶言,那软语,那从小弄堂里溢出来的傲慢,一下子让他看到了海上的真面目。也是人的日子,对不对呢?
在海上,他虽然只是一个跑腿儿的小通讯员。可慢慢地,经过女兵们的一再宣扬,他竟然成了卫戍区最有办事能力的人了。是呀,相对来说,部队跟地方打交道是比较少的,比如新近调来的军官,或是刚刚随军的家属,要是有个什么事,也都托他来办。比如,转一下关系,办个“煤气证”家里安部电话什么的,人们就说:找小福子,他能办,再难他也办。既然姐们说了,他也就一一应承下来,去给他们办。这样一来,他的自由度就更大了,那是任务!就见他一天到晚在外边跑…当然,时间是长了一点,有时候,一连十几天都见不着他的面,女连长或是一些军官家属也会把他找来问一问,跑得怎么样了?他就说,没问题,快了。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电话是很难安的,“煤气证”也是极难办的,就这么一个穿军装的小黑孩,一张嘴说话就土得掉渣,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关系也没有关系…可到了最后,居然也给跑下来了。这可是大海上呀!他是怎么跑的呢?没有人问,也没人去打听,反正是跑下来了呗。
当然,他也有难受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外边跑了一天,回来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也不去食堂吃饭,就在屋角里蹲着。他有个习惯,有心思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蹲着。饭后不久,那些“姐”们就找来了,一个个关切地问他,小福子,你怎么了?他说,姐,没怎么。没事,我没事。他越说没事,女兵们越是问,问他是不是病了?是哪儿不舒服了?可问来问去,无论你怎么
他,他就是不吭!问急了,他忽一下站了起来,说没事,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些怕。女兵们叽叽喳喳地说,怕?有这么多姐呢,你怕什么?他眨蒙着两眼,突然说:我怕钱。女兵们一个个都怔住了,怕钱,钱有什么可怕的?你是不是缺钱花了?说着,几个“姐”就要掏钱给他…可是,他却说,不,我只是怕钱。
可就在这天夜里,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哥突然就到了海上!见了面,哥把他约到了海上街头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哥什么也没有说,只说,我出差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他呢,就眼巴巴地望着哥,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他没有说,他怕…哥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吃完饭的时候,哥从兜里掏出了五千块钱,默默地放在了饭桌上。他心里一
,叫了一声:“哥吔…”哥并没有点破什么,哥只说:“海上地方大,用钱的地方多…”他又叫了一声:“哥吔…”哥摆了摆手,说:“别说了。”他知道,哥的工资不高,那钱,也许还是借的,哥已经是尽其所能了。
冯家福心里非常清楚,这五千块钱送得是多么及时,多么的重要!也可以说,是哥救了他!他塌下“窟窿”了,如果没有一笔周转的钱,他做的事,也许就
馅了,完了。可是,哥怎么会知道他的情况呢?哦,他想起来了,就在三天前,他犹犹豫豫地给哥拨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上,哥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可电话拨通后,他突然又后悔了,怕哥骂他…就什么也没有说。他说,没事。没什么事。哥“哦”了一声,说没事就好。可哥还是来了。在最关键的时候,哥来了。
哥走的时候,没有买卧铺。海上是个大站,来往的人特别多。在海上,如果不买卧铺,肯定是坐不上位置的。哥就那么一路站着回去了,两天两夜呀!…哥虽然不说,他知道,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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