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章年卿回府后,冯俏才刚起来,正对着镜子挽鬓。章年卿顺手接过丫鬟的活,替她攒上珠钗。铜镜影影乎乎映出章年卿的脸,冯俏见他神色憔悴,转身道:“怎么夜一未归?”摸摸他脸,“没睡吗?”
“睡了,没睡踏实。”章年卿道,主动解释了句,“昨夜我歇在刑部。”
冯俏抿
一笑,整理着他的衣襟,嗔怪道:“你瞧你,我又没说什么。不打自招了吧。”章年卿低笑一声,从背后搂着她道:“是该招,昨天我和‘寿哥’同眠夜一。”
冯俏吓了一大跳,有些磕磕绊绊道:“你,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章年卿亲昵的蹭了蹭她鬓发,气定神闲的站直子身。拿了本书倒在
上装大爷,一口气吊的她不上不下。冯俏又不敢催太紧,更不敢
出关切的神色。若无其事的站起来,东摸摸,西看看。末了还是挪到章年卿身边,温柔殷勤的替他按太阳
。
章年卿挪了个舒服的位子,没有丝毫要说话的意思。冯俏望了望天色,眉心焦急的问,“章大人今天不上朝。”旁敲侧击的催促。
“不打紧,今天十五,我沐休。”章年卿淡淡道,眉间微沉,不知为何有些凝重。
“天德哥,你怎么了?”
章年卿坐直子身,道:“刘宗光死了。”
冯俏一愣,“我知道啊。”
章年卿道:“昨天晚上。”
“昨,昨晚吗。”她没有问下去,停下动作,手脚冰凉。章年卿反捉住她的手,紧紧攥着,定定的看着她,“害怕了?”
冯俏有些
不过气,带着哭音问:“天德哥,我们怎么办。”她强作镇静的问,“皇上那么恨陶外公,有一天轮到我们头上怎么办。”她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泪睫于盈。
章年卿第一次见冯俏这般模样,心底某处柔软狠狠被人撞了下。——冯俏和他的反应竟然一模一样。这就是夫
么,数十年的相伴,所思所想都一样。
冯俏慌张哽咽道:“还有青鸾,四皇子,四皇子和章家走的这么近…”越想越怕,“我们还要坐以待毙下去吗。”
章年卿指腹拭掉她的眼泪,将她抱在怀里,温声道:“我也不想坐以待毙。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又想,打算在韩江的事上大做文章,
开泰帝先动。给外公赚个大义的名声。”
冯俏怔怔的,仰头望着他,章年卿慢慢道:“之后如何,我还没想好。我想看外公怎么想的。”他含混道:“…要支持谁,还是自己干。我们听外公的。”
冯俏缓缓收住眼泪,在他怀里轻轻点点头。章年卿道:“来,帮我砚墨。我给外公写信。”刮刮她鼻子,牵着她走到书桌前。
章年卿信中没有多说什么,只将刘宗光的死讯说了。详详细细描述了经过,其余只字未谈。写完之后,章年卿却有些犹豫,“真的要寄吗。”
冯俏摇头摇,不敢给他建议,垂首道:“我听你的。”
章年卿再三犹豫,还是下不了决心,将信收在抽屉,闭眼道:“还是想好再寄吧。”
人总是这么心怀侥幸,没到最后一刻,刀没真的落下来。总会庆幸的想,也许我是例外的那个呢。前朝谁谁谁,某某某不就是例外吗。
又或者,陶金海和刘宗光情况不同,皇上未必真的敢这么做,代价代价太大了,权衡利弊都知道他不会。
诸如此类的想法层出不穷,史书的英雄谋反,起义都那么毅然果敢。章年卿想,他终究不是英雄,他只是个普通的凡夫俗子,‘谋反’他不敢,这个决定他下不了。
章年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杨学士在翰林院的夹道上问他,‘你敢编纂《新魏史》吗?’十五岁的少年退了一步,慌慌张张的说怎么可能。
章年卿又把信从抽屉里拿出来,凝目看了许久。信上忽然盖着一只柔夷,顺着胳膊望去,冯俏鼓起勇气道:“天德哥,别看了,不急一时。”她温柔的抚着章年卿的脸,低声道:“刘宗光刚死,我们都太冲动了。冷静一下,过几天再做决定。”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刚毅果断的大英雄,即便冒着天下大不为也能一往直前,像戏台上每个画着花脸的大将军一样。高台之上,万众瞩目。没有一丝缺点,没有一丝遗憾。哪怕偶尔的
鲁,都成为有意思的优点。
冯俏曾幻想过嫁给这样的大英雄,但也只是想一想罢了。那时她并不明白什么是嫁娶,什么是托付终生。直到她遇见了章年卿,在豆蔻年华时真正开窍前,就遇到她的良人。从三哥到天德哥,懵懂发芽的是一颗无知的少女心。
冯俏离章年卿太近了,近到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所有隐晦的小心思,不为人知的挣扎,她都一一看在眼里。无论章年卿在世人眼里,是如何光芒万丈,万众瞩目,在她这里都没有任何神秘感可言。
但,他依旧是她的英雄。她知道他的肩膀为她扛了多少风雨。每次他拼了命把她挡在背后的时候,她只能望着他的背影默默仰望。
所以冯俏主动开口让章年卿缓一缓,保全他的面子。一个男人最不想的是让人觉得他比女人还优柔寡断。那就她来寡断吧,反正她本来就是姑娘家。
章年卿停下手,缓缓点点头,答应了。
翌
,开泰帝带病上朝,百官立即迫不及待的把刘宗光之死禀告上去,请求严查,重惩罪魁祸首。开泰帝微微一笑,允。
接着便是一番验尸取证,很快真相大白。
开泰帝微微颔首,道:“…刘宗光死于牢中役症,因痨病而死。这便一清二楚了,谭大人是奉朕的旨意去提审宗光的,昨
朕也派礼部侍郎章年卿去刑部看过。如此,诸位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竟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下谭宗贤的样子。
群臣立即议论纷纷,有那机灵的立即闭嘴。还有几个老臣,还在拼死挣扎,一定要将谭宗贤拉下来。章年卿叹息一声,默然不语。
谭宗贤至始至终一言不发,在群情
昂,开泰帝皱眉
发怒的时候。谭宗贤突然站出来,摘下官帽,
袍跪下,重重磕三个头。抬头,额头上一片污血,他主动认罪道:“提审刘大人本不是臣的职责,是臣邀功心切,恳求皇上让我去刑部。才引出这等瓜田李下之事,事已至此,臣污名难逃,再难担当重任。还请皇上允臣告老还乡,常伴青山绿水,再不问朝堂诸事。”
开泰帝霍的站起来,“你!”指着殿下跪着的谭宗贤,胳膊不住的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谴责的话。怒极,拂袖离去,太监声音尖锐,高声道:“退朝——”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齐声道:“恭送皇上。”
谭宗贤声音暗哑,眼角泪花,嘶哑道:“恭送皇上。”再度叩首。
光倾斜,隔窗照亮谭宗贤半个背影,将他匍匐在地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拖到御前的台阶上,狠狠斩断一截暗影。
这一次,皇上没有再叫他去紫来殿。
谭宗贤如诸臣所愿的从内阁退下,开泰帝叹息一声,放他回乡务农。
朝中一丧失两位阁老,首辅、次辅之位空悬。满朝文武都在盯着内阁,看皇上会补谁进去。第一份调令,送进章府:诏,前新科状元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章年卿,即
起于内阁行走。钦此。
“恭喜章阁老,贺喜章阁老。”章年卿正
拦,只有五大殿阁的学士才能被称为阁老。他现在顶了天去,也不过是个章大学士。
太监不以为然,殷勤笑道:“章大人是谭阁老退阁前唯一举荐的人才。加殿衔还不是迟早的事。
后冯阁老章阁老翁婿二人,并立内阁之上。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章年卿只好笑着应和,和他寒暄几句,送上赏银,才送人离开。人一走,章年卿的脸色立即凝重下来。难怪谭宗贤要提前给他打招呼,原来是在这等着他。章年卿这才明白缘由。
谭宗贤未必就未卜先知知道他会‘亲耳听见’皇上杀刘宗光,但仍害怕章年卿知道开泰帝为偏袒谭宗贤,让刘宗光死于私
。会升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于是,他在走之前,以老阁臣的份身,将章年卿举荐上去。
拜相入阁,天下学子梦寐以求青云路。
章年卿望着手中这份诏书,一时陷入两难之地。这是谭宗贤的缓兵之计,却是一条行之有效的缓兵之计。比起现在揭竿起义谋反,章年卿自然觉得,由他坐上谭宗贤的位子,熬死开泰帝,等待第二次洗牌,是更为稳妥的办法。
谭宗贤太狠了,处处为他人想到,设身处地的想,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他杀了刘宗光报得私仇,却给开泰帝和章年卿都留了一步缓棋。由章年卿来当这个润滑油,和缓陶金海和开泰帝的矛盾。某种意义上,保全了开泰帝在这个帝位上后半生的定安。
刘宗光一死,和景年间的老臣基本清洗完了。剩下的人不是已经收服,就是成不了气候的乌合之众,不足为患。内忧已除,四皇子有小齐王盯着。陶金海有张缪开和缓着。大言不惭的说,只要开泰帝百年之前,没有外敌入侵。
开泰帝的江山,已经稳了。
章年卿缓缓舒出一口气,内心震撼,久久不能平静。这才叫物尽所用,谭宗贤沉寂了二十五年,泉州两年的痛定思痛,齐王身边二十三年的忍辱负重。他终于替父报仇了。——用对得起任何人的方式。
书案上,章年卿左手摆着圣旨,右手摆着写给陶金海的信,开始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会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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