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四友传(中)
峤见仆至,甚喜,询及相公起居安泰,遂拆封读之。及道知心意甚坚,即和诗一律并绝句以附答云:倚栏偷泪
花枝,一⽇思君十二时。
辗转竹
舂梦短,⾼烧银烛夜眠迟。心投金石人难识,意托焦桐我自如。一段好怀无可诉,彩毫题就断肠诗。又绝句云:花自舒红柳自青,上林舂⾊又妆成。
于今酿得真珠酒,来共花
酌月明。道见仆归,拆开得此佳句,自谓陈雷之义可踵,鲍管之
可继,奈山川
阻隔,切切难合,鸟啼花语,每愁岁月之易迈。物换星移,又恐光
之虚度,乃调《西江月》云:“记得当初会唔,徒劳千里移琴。今朝遗我羽林音,却是多情有分。---又值风柔寸重,何堪屐矮泥深。这回无路可追寻,只恐花飞散影。”
一⽇,有崔生者,名称,字安成,亦居宦裔,与道甚契,来拜。款叙间,忽见壁上有《西江月》之词,寻思良久,曰:“此词固佳,似有闲情未遂之意。”
道以实告之。融曰:“此奇遇也。何不图之?”道曰:“心绪恍惚,无计可施。兄有⾼见,请以告我。融曰:“借言赵州师,此决就矣。”道得其言,大悦,设饣巽畅而别。
次早,告于⽗曰:“闻赵州出一名师,
往求教,可乎?”⽗曰:“份所当然,何必告我。”道得言,益增欣慰。越二⽇,即整琴剑行装,遣仆前往赵州。及至,先拜杜审言,曰:“余离贵州有名师,特来请教。”言答曰:“有。”
道曰:“何姓何名?”言曰:“姓林,名子山,字汝重,其人精研五经而老于《舂秋》,诚儒林中之翘楚者也。
今于本州设馆,从游七十徒,表弟亦在列焉。况兄又治《舂秋》,从之岂无所益耶?但未知贵馆在何处?”道答曰:“才到,未曾有定。”言曰“若然,吾有小轩,近在邻间,僻静,最堪寻绎,倘若不弃,可居于此。”道大悦,遂往居住。
越一⽇,峤⾐冠济楚,来拜。各诉间阔之情。道此时不能自警,就挽抠求
。峤
然变⾊。道曰:“子之言词,何不相顾耶?”峤曰:“何谓也?”
道曰:“子前者遗书于我,一者心投金石,二者意托焦桐。今又如是,与诗大相背矣,非不顾而何?”峤曰:“前诗聊以兄愁,岂有他哉!”道曰:“然则谓肠断者,何事?”
峤含羞不答。眉黛
红,即辞而去。自是不临书馆。道无可奈何,朝暮长叹而已。言知觉,往视之,见其颜⾊清减,饮食俱废,恐其成疾,乃谓曰:“兄谓择师而来,夫何流连至今,亦已久矣,并不见施行,何也?况槐⻩在即,当思际会风云,以拾青紫,大事不图而慕一少年以成疾,此非大丈夫之所为也,当速改之。”
道闻言,愕然惊觉,汗流浃背,拱手谢曰:“兄乃金石之言也。”明早,备贽,往拜林子山为师。不意又见峤搬移书箧行囊,在小轩居宿,接近道馆,此时前怀复奋,愈加精神恍惚,思慕之心,又能噤耶!
窃喜曰:“天意果从人愿,今番不愁不谐矣。”隔⽇往拜,但见李峤之情顿异,似无相识之意,前事全然不提。道悒怏而归,复添懊闷。明早,峤来拜,见道拥衾而卧,未醒。峤就
而坐,检几上文章朗诵。
道俄然惊觉,见峤坐于
前,手⾜俱震,恍惚未定。少顷,方启言曰:“贤弟来几久矣?”峤答曰:“半晌矣。”随又执之求
,峤不从而去。再三呼之,不止。
当此之时,心如刀剜,乃作一绝,遣价送去。诗曰:几回辜负阮郞来,怪杀桃花不肯开。一种舂心难顿放,百年情意可成峤见诗,微哂。后二⽇,复来拜道,言曰:“昨承佳作,感荷良多,但⽩雪
舂,难为和耳。”道曰:“木桃琼瑶,敢望报乎?”
言语颇顺。道乃进前。抱之求
,在正犹豫之间,闻窗外⾜声,遂释,乃仆捧茶而至,竟然又别。道曰:“莫怨无情,但以少年不解世事。”
亦不甚校,乃于壁间题诗一绝以自警:十处寻芳九处空,花前泣雨洒东风。如不收拾舂心绪,频对青灯一点红。 时值舂初,道以桃李为题,遂书一绝于先生馆中壁上:
桃红李⽩两三枝,门墙初试未成时。东君领得芬芳去,化作舂风次第枝。先生见诗,问:“是谁人而作?”诸子答曰:“苏易道所作也。”先生叹曰:“学既渊源,貌亦卓雅。此子他⽇取青紫如拾草芥矣。”由是诸生咸敬重焉,而李峤复加爱厚如初。
时值讲书之际,或以目视。或以言挑,彼此皆有顾盼之怀。一⽇,先生设宴以待诸生。峤含笑而言于道曰:“兄平⽇不多饮酒,今⽇有百杯之量耶?”道戏答之曰:“座上若有一点红,斗筲之器饮千钟。”
道知峤有复爱之意。次早,遣价送诗云:柴门寂寞锁松萝,孤馆无聊奈君何。三月雨声长不断,一年好景竟如何。不求故旧情怀好,空忆人龙想像多。野鸟不知人意思,时窗外放声歌声。峤得此诗,叹曰:“苏兄何不知音?君子以文会友,何重于此乐乎?
遂和一律附答云:舂愁难解似藤萝,仔细思量奈若何。百岁心期还未馨,一年光景又空过。游蜂戏彩牵情重,浪蝶寻香苦恨多。独坐山空人寂寂,数声啼鸟隔林歌。
峤自和诗回答之后,一⽇步出?门,遇道经过,请人书室,对坐,曰:“尊兄为何久不下顾?”道曰“子绝我甚,来亦何补?”峤曰:“未尝有绝于兄也。”
道曰:“余自遇贤弟之后,自谓可踵陈雷之后迹,管鲍之骥尾,故魂魄飞扬,心神摇
,雨泣风悲,猿啼鹤唳,无不牵情。
悬以寻问求便,履险涉危。及至于斯,夫何屡次求见于子,而子屡见拒予,然弟之年少,不解世故。察子之言,又似无意于予也。今⽇偶然之遇,实为涉幸。倘若见怜,万祈卸一
,则万幸矣。”
峤含羞容答曰:“心孚意契,不必追究前愆,但容弟今夜有事,不敢奉命。待明⽇敬来伴兄同宿,以酬兄昔⽇之愿,偿弟前朝之失也。”袖中取出⽩绫画帕一幅,付兄为定。道接帕,欣然起谢,曰:“果若如是,没世不忘。”遂辞归馆。
其心汲汲然
今⽇之去,遑遑然望明月之来,乃调《踏沙行》词一阕,以记其事云:“子建雄才,潘安态度,楼台望断无寻处。东风吹散柳条烟,桃源定此无
路。
密意难传,幽情即诉,来朝正作孤鸾侣,月明孤馆闭寒窗,海棠支上娇莺语。”次早,峤整⾐冠赴约。忽值⺟舅至,峤叹曰:“乃天也,”不得己,陪侍之至更深,而不能去焉。
道馆中预设佳肴,褥铺锦被,凤烛⾼燃,麝沉満,拂焦桐于案几,悬古轴于轩辕,候至更深,并无踪影,疑其诬言,怅恨而睡,次⽇,作诗一首,遣价送去:期来何不下山斋,事恐参商意亦乖。半榻尘埃空扫尽,一庭樽酒懒安排。
帘卷东风常盼望,推窗明月満愁怀,当初不若无相识,思意何从眼下来?峤得此诗,叹曰:“吾心虽坚,彼所不知。”谨具小启,附价以复云:“弟昨⽇兄有邂逅之期,自谓千种之怀可遂,一朝之失尽偿。
故也,时整⾐而行,不期⺟舅突至,以致事势睽违,如此,⾝虽在家,而神驰左右,但事既失约,负愧特甚。然好事多磨,理固然也,亦皆天也,岂独兄与弟乎!”
今再择便,谨伸前约,决不敢慡。草草奏覆,惟亮,幸甚!”道得此启,心绪稍安。又有“今⽇再伸前约”之语,強颜数⽇,乃得会于馆中,道正挽之怀抱,略有半推半就之意,忽被众友来扣馆扉,遽然阻散。道不觉汗盈腮面。峤察其意,恐贻其患,归而调《満庭芳》一阕,使人送去,以宽慰之:
“杨柳堆烟,梨花飞雪,闲庭畔减舂光。愁愁闷闷,无奈⽇偏长。记得约言难践,成又败,毕竟参商。且忍耐,终须与你,
颈两鸳鸯。想是断肠寸寸,流泪双双。
怕风生绛帐,雨洒窗棂,只恐佳期未定,早归去,花谢莺愁。情难表,试将秃笔,调个《満庭芳》。” 又诗一绝云:绿树
浓⽇影迟,锦堂舂晚
花飞。
仓庚有意回人语,百⾆无端绕树啼。道得此诗而仇恨渐消,亦作《満庭芳》云:“风扫残红,雨添新绿,深深庭院月偏幽。昼长人困,无计而消愁。记得昨宵舂晓,小窗內,情话绸缪。哪道知,狂蜂浪蝶,窥觇我风流。
使百般间阻,语语言言,合下冤仇。一场好事,从此休休。只恐时光虚度,年华老,⽇月难留,无可奈,但凭尺素,道此因由。”
又又诗一绝云:银灯挑尽夜迟迟,⾼卷珠帘半掩扉。久待知音人不到,月明惊起杜鹃啼。自后峤未伸前约,渐渐生疏。道盼想⽇切,意失殊深,悒悒成病,数⽇不能起,饮食俱废,精神恍惚。
其仆忙报峤曰:“吾大叔病重,数⽇不能起。客馆消然,不能医治,如之奈何!”峤大惊,即往视之。道见峤至,強起,执手曰:“我被你送了命矣!”俄然而昏绝。峤恐惧,呼之再三,乃苏。
峤泣曰:“兄何不自保重贵体也。兄若为我损⾝,弟决不能独存。”反覆询慰,请医调治。越十余⽇,方愈。道取蓝绿绢二匹,云履一双,仆赍随,亲往谢焉。峤趋
。见道精神复原,大喜,即延⼊西轩,厚款。道乃递上菲仪。峤曰:“得兄贵体痊安,实为欣幸,何敢领此佳赐?”
辞让再三,方受。道再拜曰:“命在须臾,多感扶持之力,荷恩不浅。”峤答曰“今⽇乃知兄之心坚矣。”道叹曰:“徒知亦无益矣。”峤曰:“兄贵体新痊,往来颇繁,倘或不允,草榻一宵,何如?”道欣然从之。
是夜,盛设香醪美馔,二人畅饮。更深,道托醉求寝。峤呼仆陪道⼊同宿,道趋前抱挽而言曰:“今夜若如不愿,则前病复作,命必殂矣。”峤笑而答曰:“吾试兄之心耳,岂有同宿之理耶?”
是于峤挽道出轩,二人对天祝曰:“李峤生居人世,年庚一十六岁。今以心孚意契于栾城县苏生名易道者,共结二姓金兰,生死不忘,存没如一,无负斯心,永终无。敢有违盟,天神鉴诛。”
祝罢就寝。峤谓道曰:“予年尚幼,漠然不知,兄当见怜,沽恩厚矣。”道曰:“无瑕之⽩壁,世所罕稀,今得就之,敢不尽心爱护。”
此时情到兴浓恨不得两⾝合为一体也。道曰:“吾百计千端,忧思万种,今始有遂惟万且一。既承雅清,追思昔者,不知贤弟坚执之甚,果何谓也?”
峤曰:“相思之苦,彼此皆然,但未敢轻视矣。情合之后,愿成终始,恩爱相关,绵绵不昧,勿以他⽇有花落⾊残之叹。”
道曰:“感荷再生之恩岂敢忘耶?”⽝马之报,一息常存,固可结而不可解也。虽海枯石烂,心不可易,志不可移,金石何⾜言哉!”次早,作诗一绝以谢峤云。道曰:昨宵曾记宿花房,灯烬长檠月満
。自恨晨
三唱晓,醒来犹带梦魂香。
峤亦调《一剪梅》以答之:神气标奇⼊眼中,好个人龙,真个人龙,佳期藌约已心也难同,志也难同,愁未冰消恨未穷,愁锁眉峰,恨锁眉峰。昨宵花蝶两相逢,花领舂风,蝶领舂风。”
自是二人心意相孚,深笃金兰之利,事情浃洽,不啻芝兰之美。信乎如胶似漆,若鱼⽔之相投,未⾜以方其密也。⽇测谈笑歌乐,夜则
颈而卧。又不觉物换星移,西风近起,新秋至矣。道⽗染病,价持家书促归甚急。
道与峤曰:“
会未几,离愁又至,奈何!奈何!”峤曰:“何事?”道乃出其家书以示之。峤曰:“令尊既在疾,兄宜当速归,切勿忧思,有伤贵体。想天不违人愿,暂别而已,后会固可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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