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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尖锋轻入肌肤
 他在这座城里娶生子,自然也就把家安在了天门。赵小五的老婆是一个贤惠的老婆,讨进门的第二年就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小五的老婆不光给他生儿子,也给他做饭,每天中午的这一顿饭做出来以后,还要装进一个竹篮子里给小五送上城墙。

 小五原先跟的队伍那时候的主要活计也就是修造墙头。小五媳妇生出儿子的第二年,有一天提着饭篮顺梯子上墙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踩了一脚空档,落到墙地下摔断了脊梁骨头。从那以后小五的老婆再也没有生出儿子,而且她也走不了路,一直躺在炕上。

 从那以后过到现在的十来年光景,可就一直都是小五给他的老婆和儿子做饭。做来做去的,总算把儿子喂养到了就要能够派上用场的年纪,可是这一打仗,事情就又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就是因为有个爬不起来炕的老婆,小五才一直守在城里没跑,就是因为没跑才能够福星高照,竟然有幸一睹到了大宋圣上的龙颜,所以说世上事都是机缘和合,没守到钟敲‮夜午‬的那个时辰,谁也猜不准田螺会不会变成一个光股姑娘从水缸里爬出来。

 小五回家的这一路跑得是浑身发热,两眼放光,一进家门就喊老婆,老婆你可放心吧,咱家小子跟上皇帝走了,皇帝金口封了咱家两百亩地呢!小五说。

 他是跟着一个朝廷的大官骑一匹马走的,那个官应承了要照看他。我觉得他以后…以后怎么也能在京城里干上个差事吧?小五看到躺在炕上的老婆正对着他笑。

 他知道他自己也在笑,笑的差点就要出了眼泪。两百亩地呢,他这一辈子都没梦想过有一天能发达成这样。

 他听到老婆喃喃的说,我就知道我没嫁错汉子,出嫁那天我妈就是那么说的。小五觉着他活到现在这一辈子的所有操劳,苦难,憋屈和不甘心,都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好的回报。一个汉子如果能够为国捐躯,也许是一件很好的事。

 可是如果他娶了,生了子,能够为一个有自己儿子的祖国捐躯,那就更好了。小五现在已经单腿跪在了坑头前边,他给女人抹了抹脸上的眼泪。

 那时候他的肘弯已经在了女人的脖子上,小五想,我这一下子得快,得下大力气,两手一错把脖子骨头拧断了,人就不受苦了,他想,我是个兵,我打过仗,杀过人,我能下得去手。

 可不光是不再受苦。还有不会后悔,而且再也不会因为眼见着亲人们的生老病死而伤心,不用担心没东西吃,没衣服穿,日子没法过了。

 不用再那么烙饼一样的,翻来覆去的老是掂记着爱还是不爱,被爱还是不被爱的事儿。还有万一我们今天这一下子没挡住西夏人,万一更多的西夏人追上了皇帝他们,一刀两刀的…这些都不用去想了,多好啊。

 一个死人所能知道的全部的事,就是每年清明上坟的时候儿子供的那一盘猪头,还有他那时候说的肯定都是些好事吧?不好的事可不会在告慰先人的时候说的。对不起老婆的事就是实在没功夫埋她。小五想。

 其实到时候也没人埋我了,但愿有一天儿子能回来天门寻觅寻觅,能够想个什么法子捡回我俩几块骨头,合起来建一座坟就好。

 这一下子可就扯得远了。死完以后人是个什么样子,那种事应该是根本没法想明白的,扯的再远也没法明白。不值当在眼面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夯土城头之下,潇潇飒飒的胡杨树木旁边。

 在鸦噪,狗吠,虫豸嗡嗡营营的边关花费心神来想,在这样一个慵懒的午后适合砍柴,喂马,挑水浇灌瓜地,补整齐劈了的门板,或者跟老婆打架。

 这就好像是说我们永远没法掰扯清楚为什么要活着,但是我们确定地知道为什么要浇瓜和修门,为什么要打架,在我们不确定人生终极奥义的时候,我们从具体的琐事开始着手。

 在那一天的后晌,小五掐死自己老婆以后回到城西的门楼底下,开始着手做一面投降用的白旗。苍天在上,这的确是一件具体而琐碎的事。

 他用一把菜刀砍断了自己长的矛头,在这一支丈二长的木头杆上系住从家里带来的白色棉被里子,他把这杆东西竖立起来挥舞了一下,白色的旗子在风中哗啦啦的招展了起来。

 除了这一大幅朴实素净的颜色之外,旗子上还有黑色的炭灰写出来的,一个大大的“降”字,但凡来人多少知晓一点文墨,都不能够会错了意思。降旗底下的杨家嫂嫂弯捡起那个断了的矛头。

 她把那东西递到风儿的手上说,总算是有了件锋利的物事,给咱家后背上的那些个字儿上面划拉几下,好歹让它们不能够读出来意思。西夏那边追来的兵丁也许不认识汉字,可是也许认识,大嫂身上被黥有一大篇七八糟的文字。

 她不想因此横生出枝节。风儿象是握一把匕首那样攥紧住矛头,尖锋轻入肌肤,沿着嫂子的光背脊一路挥洒下去。

 殷殷的血水潸然而出,把那一幅女人的赤背渲染得如同一张山水图画一般,任什么字迹都辨识不清了。小五仰头看看飒飒飘飞着的旗子,想,哪怕他就是个不识字的西夏夷狄。

 他也该知道这东西的意思吧。西夏夷狄廖豹子在他整个的后半生中,经常回忆起那一天的天门城下。

 他看到城中的守军打开城门,竖起了一面投降的白旗,那是一个需要做出决定的下午,然后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西夏人氏廖豹子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西夏人。

 他只是一个有兄弟的人,他是一个能和兄弟们一起拼命的人。廖豹子在十六岁以前是一个租种土地的佃农,那一年西域全境大旱,等到了来年开他的家乡就再也没有什么种地的农民,剩下的没有饿死的人全都是强盗。

 一个男人可以为自己的家族,为父母或者儿女去死,也许还可以为好兄弟、好朋友去死,可是没有人能听天由命,老老实实的坐在屋里等着自己饿死。人到饿急了的时候是一定要拼命的,另外那一头守着粮食的人也要拼命,拼不赢就全完了。

 廖豹子跟上结起伙来去拼命的强盗们抢的第一家富户就是他的东家郑长乐,跟他同住一个庄子一起长大的狗娃刚翻过院墙就被守在院子里的人用一支梭镖捅穿了肚子,那一仗他们这边死了四个人。

 不过他们把郑长乐那一边杀绝了户。拼命的时候扎刀砍搞掉的那些不用说了。郑家的小儿子还没成年。

 领头起事的李大碗说,结了那么大的仇就不能留种了,他提起那个男孩来,大头冲下往石块垒的墙上抡了一个半圆。

 方圆百里以内就那么几个庄子,细究起来谁跟谁都认识,谁干了什么事是瞒不过人的,留他长大了不定哪一天找上门来杀你全家。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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