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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大非偶
 回到金城,已是五之后。

 秋日,碧空寥廓无际,云挥洒,长烟潇澈,朝阳如金鉴独嵌苍穹,耀得整个都城熠熠煌煌,气象不凡。

 王叔命太子大哥无苏在金戟台举行了隆重的犒军仪式。

 大军驻扎在金城西郊,与我和二哥一同入城的,只有亲军千余人。人虽少,但岿然整齐的步伐声,铿锵有序的锁甲声,来回飘掷在九陌街巷时,将素里热闹喧哗的金城震得如同无人般安寂。

 城门大开。千万百姓涌街头,人人摒息着,敛神端容,如望神祗般仰视着高坐在战马上、战甲英武的将士们-

 金城的空气有着不同于蔡丘的清新熟悉。

 我闭眼,仰了头深深了一口气,忍不住弯浅笑。

 阳光洒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三年。

 再回来时,我已不是昔日那个娇柔如柳的齐国小公主夷光-

 街道两旁的人群突地有些,我睁眼,转眸看了看。

 只见人堆中不乏年轻的姑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正伸着如玉般的纤指对着我和二哥指指点点,容颜羞涩,眼神却极为大胆,将我和二哥上上下下、从头打量到脚。偶一与我视线相遇时,她们的眸子里更是泛出异样的神采来。

 自持貌美的,犹是眼波转,含娇带羞,极为媚惑。

 我不微微一笑,手指摆弄一下头顶的盔甲,挑挑眉,很是得意。

 “就别祸人心了。”清凉的语音如冰砸人,淡淡飘入我耳内。

 我回头,看着面色漠然如霜的二哥,抿了抿,轻笑快:“她们必是在猜我和你谁才是公子无颜…在她们心中,祸人的那个,肯定是公子无颜,而非夷光。”

 无颜闻言转头,瞪眼瞅着我,笑不得,气不得。

 “我的名声都被你给败光了。”怔了半响,他才咬牙出声,脸色恨恨然。

 “天下第一公子的名声,还是风郎的名声?”我佯装不解,嘻笑问他。

 想来他自知拿我无法,只得眸光一闪,扭头不理我,缄默时,惊羡众人的俊美容颜清冷如月般疏离。

 我心下高兴,笑了笑,正要再揶揄他几句时,眼眸上扬时视线忽地一滞,随即,心中慌乱一跳。

 街旁高楼上站着个雪衣男子,清风媚下,那人衣袂清扬,俊逸得似仙人般离尘世。

 隔得很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我可以猜到。

 他那如玉的面庞上,此刻漾起的,必然是温柔守礼的笑颜,不为进,亦不为退。分寸最重,正如那句——齐大非偶。

 齐大非偶?

 当初朝堂上,他当着诸国公子使臣拒绝与我联姻的话依然在耳,可他如今还是要娶齐国的女儿,我的阿姐夷姜。

 我重哼一声,将目光收回。

 无颜面色狐疑,瞧我一眼,侧脸往上望了望,静若秋澜的眸子倏地暗沉似夜。

 “我不许你再想。”语音虽低,却严厉急切,也带着害怕我再受伤的担心。

 我咬,涩然一笑,慢慢道:“二哥放心。好歹这三年随着在你在刀阵剑影里磨砺过了,我早不再是以前的夷光了。”说这话时,纵使身穿着厚如玄甲的战衣,我还是觉出了初秋的寒。仿佛心底某不知名的丝弦轻轻裂断,微微地,挣扎地,却是无法挽回的,如同那逝去的三年昭华,一去不返。

 眼前忽地一花,有落叶划过我眉心,沾上我的手背。触叶,我拈指夹起,只瞧一眼,便已发愣。

 枫叶。

 似火之红,似狂相思。

 似君之情…-

 三年前,及笄那

 王叔为庆我的生辰,特邀诸国未成亲、与我年纪相仿的公子世子们来齐观礼。

 五国世,各国为与他国和睦相处,贵胄‮份身‬的骄子娇女们的婚姻素来是国与国之间的相联系或制约的手段之一。齐国的公主们,注定长大之后都要离开自己的家园,为他国之妇。

 我虽是王叔最爱的公主,却也不能逃避。这个,我几乎是自懂事起便明知。我刚出生时,父王母后相继离世,父王无子,唯有我一个女儿。王叔顺章登位后,封我为夷光公主,位于诸公子公主之上。

 那一年,王叔为了我的婚事,甚至还不下厚礼求和楚国,并邀楚国公子冲羽、凡羽前来观礼。及笄之,观礼人众,五国来罕见,只是那一,却也成了我最失颜面、最手足无措的日子。

 齐国夷女,自那始,便失去先前传扬天下的那些美名。

 人们提起我时,怕是自此只想到一个词。

 齐大非偶。

 王叔他亦完全没有想到,他煞费苦心安排的一场盛典,居然是以我被天下万民笑为终结…-

 十五岁之前的我,快活得如同明媚春光下嬉戏人世的蝴蝶。

 十五岁之前的我,感觉生命便若清透纯粹的玉石般,美丽,恣意,如同仙境般无忧无愁。

 可是一切都在我十五的及笄被破坏。

 撕裂这张美好锦帛的人,正是我自小青睐的、梁国来齐国为质子的公子湑君。

 那个衣如雪,人如玉的少年;那个笑颜如丹枫飞扬的少年…

 他居然就那样狠得下心-

 梁国公子湑君,十年前被梁王僖侯送齐为质子。

 他来齐国的那年,我才八岁,明堂上匆匆一瞥,我只记住了那白衣瘦弱的男孩苍白如纸的容颜。来之前的日子他过得如何,我不知道;来之后,王叔待他如同亲生,让他入宫廷读书,并空出了东宫之侧的芜兰殿为他居所。

 王叔本有三子,无苏,无颜,无翌。

 三子中,无翌尚幼,无苏十七娶夏国大公主文姒,十八册封为储君。

 而公子无颜…

 无颜虽名为无颜,却有颜似天人,但凡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男人。

 有人说,天下有五公子,齐公子无颜、晋公子穆、楚公子凡羽、夏公子意、梁公子湑君,皆是人中龙凤,有着璋显之姿。而这五人,却偏偏不是各国的储君。

 公子无颜胜貌,公子凡羽胜勇,公子意胜德,公子湑君胜才。

 至于公子穆…

 据闻他丑到见所未见、闻所谓闻。只是如此丑人,却有着经国雄略,不仅政事精通,便是战事,那也是用兵如神。他十五为晋相,十八领兵抵御北方胡人的侵扰,未过半月,便以区区数万的兵力涤了北胡十倍于他的军队。

 是神人。也是俗人。

 因他貌丑,年过弱冠,却依旧无可娶。

 及笄那,他来过与否,我全然不知。因为在那一,我的眼中心中,好似唯存着一人的身影…

 湑君-

 及笄礼行于上巳过后。

 煦暖暖,东风缭绕,金城里外皆弥散着一缕馥鼻花香。

 三月桃夭,如云绽放。宫墙外菘山上狄花更是千里一陌、盛开如烟霞飘,其颜瑰丽,其神妩媚。

 繁复冗长的及笄之礼完后,无颜领着我前往各国宾客等待的明德殿。

 那是我第一次梳那么高的发髻,也是我第一次穿那般长、佩着于阗玉的金印紫绶的拽地襢衣。行走时,玉珠瑶佩相击的轻微声响拂拂回耳畔,我拢手袖内,心中依然怀念曾经系在明紫采衣上的银色铃铛发出的清脆声。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身旁的无颜突地放慢了脚步,如墨的眸子盯着我,满含笑意。

 我斜瞥着他,手指一扬,轻轻地从他脸颊划过,眨眨眼,笑道:“请问公子无颜,你这是在说我呢,还是在赞自己?”

 他一拧眉,状似微恼,伸指握住我不规矩的手。

 我缩手。

 他却拉住不放,凤眸微睨,看着我,剑眉上挑,一脸玩味的笑容。

 “诗有言,谓之齐侯之子,卫侯之,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却不知我的丫头,她的卫侯是哪个?”

 我笑看着他,不避羞赧,弯:“待会二哥不是就知道了?”今是王叔为我举办的择婿之宴,天下人皆知齐女夷光将于今许配良人。

 无颜眸光微动,瞧我半响,似笑非笑地问:“你有喜欢的人了?可是湑君?”

 我不答,只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将手出,微昂了头,先行离去-

 满殿宾客,美妆宫娥穿梭其间,人人面带笑意,其乐融融。

 我行至殿门时,内侍一声长喝呼得众人顷刻间鸦雀无声。

 无颜牵住我的手,扶着我走过那厚厚铺曳地上的华美织锦,缓缓行入殿中。

 明堂高烛,五彩薄纱摇曳轻飘,一殿靡丽奢贵。

 銮前五丈,无颜退下。我孤立于空寂如是的殿‮央中‬,敛敛不安的心神,无视那数百道如箭利如火燃的目光,对着王叔,弯徐徐拜下。

 “夷光免礼。上前来。”

 王叔朗声一笑,唤我站至龙撵旁,执住我的手面向殿下众人,道:“寡人的小公主夷光今及笄,难得诸位不辞寡人之请前来观礼。夷光将于及笄招亲之事想必天下人已然皆知,寡人以为诸位既能来,那必是心存诚意。不知寡人所言是否有理?”

 “那是自然!齐国夷女素来貌美天下,我们皆是慕名前来。只不过是不是但若本公子欢喜,公主便会与我回楚国邯郸?”王叔的语音刚落,殿下就响起一人语中带笑的洪钟嗓音。

 我拧拧眉,扭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只见他举杯站立于殿侧,身着锦衣贵裘,相貌犷,一如他的言词,大大咧咧中,罔顾礼法。

 他身旁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让他坐下。

 那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看上去和说话的那人长得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气韵却是完全不同。一人豪迈,一人隽秀。

 我微微一笑,心道:那声说话而又毫无诚意可谈的,该是楚国以勇猛驰名于世的公子凡羽了。

 “夷光多谢公子缪赞。貌美天下之誉,夷光不敢当。夷光只愿求有缘良人,厮守一生而已。”说话时,我的目光转在殿中众人脸上,想要寻找到那个雪衣温润的身影。

 目光停顿,我望着殿中右侧与无颜坐在一席那个锦衣长袍、如玉清雅的男子,忍不住笑颜逐开。

 难怪我找不到他,却不知他今竟也穿了朝服。

 “敢问公主,何谓有缘?”殿里又有人打破沉默问话。

 问话的人留着三寸美髯,眸中亮光闪闪,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看上去该是哪一国的使臣。

 我轻笑,凝眸瞧着湑君,柔声道:“夷光听闻天下间有人能吹笛引鹤。夷光好乐,求知音人。”

 满殿安寂。

 众人的视线皆由我身上移向了默然坐在一旁的湑君。

 这一刻,他们的眼中由惊羡,有嫉妒,有感叹,有不屑…还有什么,我看不出,也分不清。

 谁都知道,我既是这样说,那良人的选择只能有一个。那便是吹笛天下无人能及的梁国公子湑君。

 我以为他会欣喜。

 然而他却神情一变,肤有些苍白。一如他来齐国时的模样。

 我的心猛然一沉,开始揪痛。

 湑君…他不会,不会不站出来吧?

 他垂头思量了良久,半天的,终是站起了身缓步行至殿‮央中‬。

 纠结的心绪放松下来,我望着他,情不自地喜上眉梢。

 可我如何能预料到,起起落落后,留给我的,原来还是失望…-

 殿下,湑君拢指由怀中掏出那支名满天下的宋玉笛,双手捧上,举至头端,言道:“公主厚爱。只是湑君的笛音人引鹤,不是因为湑君的笛技,而是因为湑君有着天下最好的笛,宋玉笛。公主若喜爱,湑君愿赠佳人。”

 我呆呆望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他这是在拒绝我?

 犹记得枫林嬉戏时,他拥着我的柔情;犹记得落红花雨下,他风吹笛时的动人笑魇…一切,还都是那般清晰地映在我的脑中,如同昨遗留的影子,虽青涩,却美好。

 我以为,他明白。

 事实上,他也该明白。

 三前的明月下,我和他说得是那般地清楚。那时的他,许诺答应,盟约深誓,言词再是动人不过。可如今他又是…

 “湑君!”无颜腾地站起,怒喝一声,美绝的五官稍稍扭曲,目光凌厉得有些吓人。

 四周人人噤声,或不怀好意,或饶有兴致,或担心关切地来回瞧着我与他。

 王叔瞥眼瞧瞧我,面色依然如常威严。只是他紧按着龙撵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着森然的青白-

 我了一口气,迈步踱下金銮,行至他面前,扬手夺过他手中的玉笛。

 手臂垂落,他看着我,神色复杂。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轻敲着指间玉笛,含笑望着他,平心静气。

 他叹了口气,向前行了一步,角微动,声音低到只有我与他才能听见:“夷光。对不起。请原谅我。”

 “为什么?”话无温,语无情。手中敲打的动作停歇,玉制笛身的冰凉自掌心传入血入肺腑,冻得我全身如冰封。

 他定睛望着我,彻黑如夜的眸中无言诉说着什么,可心冷如死的我看不明白。我只知道他口中说出的话,让我魂伤心恸。

 “梁国弱小。齐大,非偶。”他开口,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不仅是我,在座的所有的宾客都听得一字不漏。

 我怒极反笑,宋玉笛被我一气掷飞,笛身遇到金筑的石柱时,横而断。

 而我刚松开玉笛的手,也由他俊雅的面庞上一滑而过,留下了五道清晰的红印。

 殿中诸人惊呆。或许他们从不知,向来温顺美丽的齐国夷女,竟出了如我这般泼辣蛮横的公主。

 “既如此,便罢了。”

 我咬冷笑,回头对着王叔拜了拜,双手提起裙摆,转身匆匆穿过了大殿,逃离般回到自己的寝殿。

 从此,“齐大非偶”扬名天下。

 我,便也成了天下人口中的悍女。

 无人敢再提亲-

 整整三月,我将自己藏身在深宫幽静处,谁人不见。除了自幼伴着我的爰姑。

 那些个不分昼夜的日子阿,是爰姑一遍遍抚着我的肩,搂着我,低声唱着那些齐女喜爱的悠绵的曲调。一声声,一句句,带走了我满心的失落和伤感。

 当我鼓足了勇气再开殿门时,入眼的第一人,却是我那个一身银甲重凯的二哥无颜。

 他的容貌依然俊美无度,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甚至还透着淡淡的青色。

 “有战事?”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重重点头,面色刚毅,漂亮得惊人的细长凤眼中眸光微闪,仍透着对我的不放心。我知道,自小到大,他最是疼我。

 心中蓦地一阵冲动,我突地伸指拉住他的手,求道:“二哥,带夷光去战场可好?夷光不愿再待在这宫阙高墙中了。”

 他眉尖一拧,本能地想‮头摇‬不答应。

 头刚撇向一边,他又迅速扯回。

 “我带你去战场。”他微笑,清凉的语音下,字字坚定。

 我咬咬,软声:“多谢二哥。”-

 那场战争阿…

 我一去,便是三年。

 三年,总归会让人忘记很多事。

 比如,齐大非偶。

 我没想到,三年后,居然有人还敢来向王叔求亲。

 那个丑面才绝的公子穆…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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