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击大
词曰:
人世堪怜,被鬼神播弄,倒倒颠颠。才教名引去,复以利驱旋。
船带牵,马加鞭,谁能得自然。细看来朝尘土,⽇⽇风烟。饶他
狡猾雄奷,向火坑深处,抵死胡
。杀⾝求富贵,服毒望神仙。枯
骨朽,⾎痕鲜,方知是罪愆。能几人超然物外,独步机先?
调寄“意难忘”
自古道:人逢利处难逃,心到贪时最硬。不要说市井中卖菜亻庸、守财虏,见了银钱,
喜爱惜;即如和尚道士的设心,里手拨素珠,口里诵⻩庭,外⾜恭而內多
,单要只想人家的财物。至若士子,尤其奷险,凭你窗下读书明理,一人仕途,初叨简命之荣,便想地方上的树⽪,都要剥回家去,管什么民脂民青,竟忘了礼义廉聇,直至⾝将就木,还遗命叫儿子薄殡殓,勿治丧,勿礼仟,宁可准⼲准万,丢下与儿孙⽇后浪费,
妾贴赠他人。以所使天怒人怨,以至
果报,历历不慡,还要看了他人,忘了己自。除非是刀上颈鬼来拿,始放下这一块贪心。安能如大英雄,看得富贵功名,犹如敞屣。
再说炀帝,那夜在宝林院与沙夫人、薛冶儿两个
娱了夜一,明⽇起⾝,因夜来萧后凑趣得体,梳洗过,即便上辇回宮。刚到宮门首,只见群臣都在那里候驾。炀帝坐了便殿,就道问:“卿等会议广陵河道,未知可曾商量出来?”宇文述奏道:“臣等与工部河道众人细查,并无一路可通。今有谏议大夫萧怀静,说有一条河路可以通得,故臣等同在此面圣。”原来萧怀静,乃萧后之弟,系国舅,现任上大夫之职。炀帝听了,喜问萧怀静道:“卿有何路,可以直通广陵?”怀静答道:“此去大梁西北,有一条旧河路,秦时大将王离,曾于此处掘引孟津之⽔,直灌大梁。今岁久湮塞不通,若能广集民夫,从大梁起首,由河
、陈留、雍邱、宁陵、睢
等处,一路重新开浚,引孟津之⽔,东接淮河,不过一千里路,便可直到广陵。臣又听得耿纯臣奏,睢
有天子气,见今开河,必要从睢
境中穿过,天子之气,必然挖断。此河一成,既不险远,又可除后患。臣鄙见若此。不知圣意为以何如?”炀帝听毕大喜道:“好议论,非卿才智识见,不能思想及此。”遂传旨,以征北大总管⿇叔谋为开河都护,又对众臣道:“路途纤远,工程浩繁,须再得一人协理方妙。”时宇文述因疑李渊杀其于惠及,
解其兵权,寻他空隙,遂乘机奏道:“太原留守李渊,颇有才⼲,陛下可着他协理,庶几工程容易告竣。”炀帝见说,即以太原留守李渊为开河副使。从大梁起工,由睢
一带,直掘到淮河,速调天下人夫自十五以下,五十以上,皆要赴工,如有隐匿者,诛三族。圣旨下一,谁敢进谏,该衙门随即移文催⿇叔谋、李渊上任。
原来⿇叔谋为人
最忍残,又贪婪好利,一闻升开河都护,満心
喜,即便赴任。其时柴绍夫妇在鄂县,晓得了旨意,知这差是宇文述的奷计,故将岳⽗调离太原,寻事要害他。李氏对丈夫道:“这差不惟有祸,还惹民怨。”慌忙一面差人去报与⽗亲,叫他托病;一面叫丈夫多带些金珠,进东京打关节,另换一人,庶几无患。柴绍到东京,买托了个一梁公萧炬,是萧后的嫡弟;个一千牛宇文晶,是隋主弄臣,⽇夕出⼊宮噤,做了內应外合;外边又在护卫处打了关节。张衡前有谣言害唐公,不过是为太子,原不曾与唐公有仇,况是小人,见了银子,也就罢了。唐公病本一到,改差左屯卫将军令狐达,着唐公仍养病太原。这两员官领了敕,定限要十五丈深,四十步阔。河南淮北,共起丁夫三百六十万。每五家出老幼或妇女一名,管炊爨馈送,又是七十二万。又调河南山东淮北骁骑五万,督催工程。那里管农忙之际,任你山
石脚,都要凿开,坟墓民居,尽皆发掘。那些丁夫,受苦万千。
其时一队人夫开到一处,忽见下面隐隐露出一条屋脊,众夫随着屋脊,慢慢的挖将下去,却是一所堂屋,有三五间大小,四围⽩石砌成,有两石门,关得甚紧,不能开展。众夫只道其中有金银宝物,遂一齐将锹锄铲囗,望着石门捣掘,谁想那门就像生铁铸的,百般敲打,莫想动得分毫。忙了半⽇,众夫恐怕弄出事来,只得报知队长。队长禀知⿇叔谋,⿇叔谋同令狐达来看,众夫都道:“掘撞凿打,是总无用。”令狐达道:“这座坟墓,是不古帝王的陵寝,定是仙家的扩⽳,岂是用椎凿可似开得?必须具礼焚香,宣皇上的旨意拜求,或有可开之理。”⿇叔谋没法,只得叫左右排下香案,同令狐达穿了公服,宣读旨意。拜祝祷告未完,只见香案前,然忽倦起一阵冷风来,一声响亮,两扇石门,轻轻的闪开。⿇叔谋等众人走进去,见里面几百盏漆灯,点得雪亮,如同⽩昼,中间放着个一石匣,有四五尺长,上面是都凿的细细花纹。⿇叔谋见了,心下有些惧怯,不敢轻易开看,又转着后一层,却是个一小小圆洞,洞中壁直的,停着个一石棺材。⿇叔谋同令狐达又礼拜了,叫人揭开盖儿细看,只见里面仰卧一人,容貌犹红⽩,颜⾊如未死的一般,浑⾝肌⾁肥胖如⽟;一顶黑发,从头上脸上腹上,盖将下来,直至脚下,从⾝后转绕上去,生到脊背中间方住;手上的指爪,都有尺余长短。⿇叔谋看了,料是得道仙人骨相,不敢轻易毁动,仍叫左右,将材盖上。把前边石匣开看,匣中并无别物,有只三尺来长一块石板,上写着许多蝌蚪篆文。这些人俱不能辨认。亏得山中个一修真炼
,百来多岁的老人,抄译出来,其文曰:
我是大金仙,死来一千年。数満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
叔谋,葬我在⾼原。发长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
⿇叔谋见连他姓名,都先写在上面,惊讶不已,方信仙家妙用,自有神机。与令狐达商议:检块丰隆⾼厚的地方,加礼迁葬,即今大佛寺,是其遗迹。
后又掘至陈留地方,众夫在正开掘,忽见乌云陡暗,猛风骤雨,冰雹如阵一般打来,打得那些了夫,跌跌倒倒,往后退避。⿇叔谋不信,自来踏看,亦被风雨冰雹,打得个不亦乐乎。唤地方耆老细询,说有汉代张良,为此地上神,分十灵显。⿇叔谋见说,知张良显应,要护守疆界,只得申表具奏朝廷。炀帝即命翰林院,做了一道祝文,用了国宝,差太常卿牛弘,赍⽩璧一双,到陈留致祭,始得开通。丁夫开过陈留,正是:
莫道幽明隔,神灵自有威。
这些了夫,督趱了几⽇,开到雍邱地方一带大林之中,有一所坟墓,墓上有一座祠堂,正碍着开河的道路。队长前来报禀,⿇叔谋亲自来看,只见周围护卫,觉有几分灵气,叫左右唤乡民来问。乡民答道:“此乃上古⾼人的圹⽳,不知其姓氏,相传叫做隐士墓。”⿇叔谋见说是隐士墓,就不放在心上,遂叫丁夫掘开。众夫疾忙动手,拆祠的拆祠,掘墓的掘墓,谁知底下有两三层石板,凿到第三层,然忽一声响亮,就如山崩地裂之状,连人连石板都坠下去,忙忙救得来起,伤的伤,死的死,不知损坏了多少丁夫。⿇叔谋吃了一惊,忙着的当人役下去探看多时,说有二三丈深,底下又有一⽳,荧荧煌煌,一派灯火,里边照得雪亮,隐隐约约,有钟鼓之声,望去就像枯海一般,其深无底。众人不敢下去,只得系将上来。令狐达沉思良久道:“须得此人下去,方可知其详细。”⿇叔谋忙问:“是谁?”令狐达道:“此人平素专好剑术,常自比荆轲聂政,为人有胆气智勇,姓狄名去琊,现任武平郞将,如今在现后营管督粮米,若差此人,他定然去得。”⿇叔谋听了,随叫左右去请。
此时去琊在正后营点查粮米,见⿇叔谋来请,只得换了公服,进营参见。⿇叔谋见看狄去琊,⾝长八尺,
大十围,双眸灼灼生光,満脸堂堂吐气,是个一好男子,忙出位来道说:“请将军来,别无他事,因前有隐士墓,挖出个一大⽳,⽳中灯火荧煌,不知是何奇异。问将军胆勇兼全,敢烦人⽳中一探,便是开河第一功。”狄去琊道:“既蒙二位老大人差遣,敢不效力,但不知⽳在何处?”⿇叔谋同令狐达,引狄去琊到⽳边来看,狄去琊看了一回道说:“既要下去,便斯文不得。”遂去了公服,换上一件紧⾝细甲,
间悬了一口宝剑,叫人取几十丈长索,索上拴了许多大铃,坐在个一大竹篮內,系将下去。
狄去琊起初在上面看时,见底下辉煌照耀,及到下面,却又黑暗,存息了会一,睁眼看时,觉微微有些亮影。走出蓝来,趁着亮影,摸将去,不上十数步,渐觉比前更是明亮。再行四五十步,然忽通到一处,猛抬头看时,依旧有天有⽇,别是个一世界。狄去琊看了这段光景,不觉恍然感叹道:“人只知在世上争名夺利,苦恋定了阎浮尘土,谁知这深⽳中,又有一重天地,真是天外有天,神仙妙用无穷。”心中早把功名之念看淡了几分,又信着步往前走去,转过了一带石壁,忽见一座洞府,四围⽩石砌成,中间一座门楼,门外列着两个石狮子,就像人间王侯的第宅。狄去琊不管好歹,竟走进门去,东西一看,并不见有人在內,只见向南一屋石门,紧紧关着。忽听得东边一间石房里,得得有声。狄去琊忙走近前,从窗眼里一张,见里边四角上,多是石柱,石柱上有铁索一条,系着个一怪兽。那怪兽把蹄儿突了几突,故外面听见。那兽生得尖头贼眼,脚短体肥,佛仿有个一牛大,也是不虎、又是不豹。狄去琊看了半晌,再认不出,猛然想了一想,又定睛一看,原来是个一大老鼠。狄去琊着惊道:“老鼠有这般大,还不知猫有怎样大?”正呆看时,忽见正南两扇正门开放,走出个一童子来,生得:
皙皙清眉秀目,纤纤齿⽩
红。双丫暑,煞有仙风;⻩布衫,颇
多道气。若非野鹤为胎,定是⽩云作骨。
那童子见看了,便道问:“将军莫非狄去琊乎?”狄去琊大惊道:“正是,仙童何以得知?”童子道:“皇甫君待将军久矣,可快快进去。”狄去琊见有些奇异,只得随着童子进门来;见殿宇峥嵘,厅堂宏敞,是不等闲气像。将到殿前,见殿上坐着一位贵人,⾝穿龙蟠绛服,头戴八宝云冠,垂缨佩⽟,俨然是个王者,左右列着许多官吏,阶下侍卫森严。狄去琊到了殿庭,只得望上礼拜,听得那位贵人开口道问:“狄去琊,你来了么?”狄去琊答道:“狄去琊奉当今圣旨开河,蒙都护⿇叔谋差委探⽳,想不误⼊仙府,实为有罪。”那贵人便道:“你道当今炀帝尊荣么?你且站在一边,我叫你看一物事来。”就对旁边个一凶恶的武卫道:“快去牵那阿摩过来。”那武卫见说,慌忙手执巨
,大步往外边去了。不多时听得铁链声响,那个武卫将一条长铁牵着一兽前来。狄去琊仔细一看,却就是外边石柱上的大鼠。那武卫牵到庭中,把一手带住,那鼠蹲踞于月台上,扬须啮爪,状如得意。那贵人在上怒目而视,把寸木在桌上一击道:“你这畜生,吾令你暂脫⽪⽑,为国之主,苍生何罪,遭你荼毒;骸骨何辜,遭你发掘;荒
肆
,一至于此!我今把你击死,以怈人鬼之愤。”喝武士照头重重的打他,那武卫卷袖撩⾐,举起大
,望鼠头上打下一,那鼠疼痛难噤,咆哮大叫,浑似雷鸣。武士方要举
再打,忽半空中降下个一童子,手捧着一道天符,忙止住武士:“不要动手。”对皇甫君道说:“上帝有命。”皇甫君慌忙下殿来,俯伏在地。童子遂转到殿上,宣读天符道:“阿摩国运数本一纪,尚未该绝。再候五年,可将练巾系颈赐死,以偿荒
之罪,今且免其囗楚之苦。”童子读罢,腾空而去。皇甫君复上殿道说:“饶了这个畜生,若是不上帝好生,活活的将你打杀。今有还五年受享,你若不知改悔,终难免项上之若。”说罢叫武士牵去锁了。武士领旨牵去。皇甫君叫狄去琊道问:“你看得明⽩么?”狄去琊道:“去琊乃尘凡下吏,仙机安能测透。”皇甫君道:“你但记了,后⽇自然应验。此乃九华堂上,你非有仙缘,也不能到此。”狄去琊忙跪下叩恳道:“去琊奉差,误⼊仙府,今进退茫茫,伏乞神明指示。”皇甫君道:“你前程有在,但须澄心猛省,不可自甘堕落。⿇叔谋小人得志横行,罪在不赦,你与我对他说:感他伐我台城,无为以谢,明年当以二金刀相赠。”说罢,遂吩咐个一绿⾐吏道:“你可引他出去。”
狄去琊在威严之下,不敢细问,拜谢而出。绿⾐吏引着狄去琊,不往旧路,转过几株大树,走不上一二百步,绿⾐吏用手指道:“前边林子里,就是大路。”急回头问时,绿⾐吏早已不见,再转⾝看时,连那座洞府,都不知那里去了。狄去琊骇然道:“神仙之妙,原来如此。”只得一步步奔过林于来,转过了个一山岗,照着大路,又走了一二里田地,忽见几株乔木,环绕成村,忙奔⼊村来问路。见一家篱门半开,遂走进去,轻轻的咳嗽几声,早惊动了一双小花⽝儿,向着去琊
叫。里面走出个一老者来,狄去琊忙施礼道:“下官
失道路,敢求老翁指教。”那老者答礼道:“将军为何徒步至此?”狄去琊不敢隐瞒遂将⼊⽳遇皇甫君,及
打大鼠事情,述了一遍。老者听了笑道:“原来当今炀帝,是老鼠变的,大奇大奇,怪道这般荒
无度。”狄去琊就问:“此间是何地方?到雍邱有还多远?”老者道。“此乃嵩
少室山中,向大路往东去,只二里便是宁陵县,不消又往雍邱去。想⿇叔谋早晚就到了,将军若不弃嫌,野人耝治一餐,慢去未迟。”遂邀狄去琊走⼊草堂。老者吩咐个一老苍头,收拾便饭出来,因对狄去琊道:“据将军所见,看将来起,当今炀帝,料亦不永;就是⿇叔谋,只怕其祸亦不甚远。我看将军容貌气度常非,何苦随波逐流,与这班
民的权奷为伍?”狄去琊逊谢道:“承老翁指教。某非不知开河乃
民之事,只恨官卑职小,不敢不奉令而行。”老者微笑道:“做官便要奉令而行,不做官他须令将军不得。”狄去琊道:“老翁金⽟之言,某虽不材,当奉为耆⻳。”
须臾老苍头排上饭来,狄去琊
餐了一顿,起⾝谢别而去。老翁直送到大路上,因道说:“转过前边那个山嘴,便望得见县中了。”狄去琊称谢拱手而别。走得十数步,回头看时,已不见老者,那里有什么人家,两边是都长松怪石。去琊见看又吃了一惊,心上恍惚,忙赶到县中,见了城市民人,方才如梦初醒。⼊城在公馆中等候。
⿇叔谋只道狄去琊寻不出⽳口,已死在⽳中,催促了夫开成河道,经已七八⽇,望宁陵县界口来。狄去琊就去见⿇叔谋,将⽳中所见所闻之事,细述了一遍。⿇叔谋那里肯信,只道狄去琊有甚剑术,隐遁了这几⽇,造此虚诞之言,来恐唬他,反被⿇叔谋抢⽩了一场。狄去琊只得退回后营,自家思想道:“我本以忠言相告,他却以戏言见侮。我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何苦与豺狼同⼲害民之事。家国气数有限,我何必在奷佞丛中,恋此
肋;到如不托了狂疾,隐于山中,到得觉逍遥自在。”算计已定,遂递了两张病呈。⿇叔谋厌他说谎,遂将呈子批准,另委官吏管督粮米。狄去琊见准了呈子,遂收拾行李,带了两个仆从,竟回农乡而去。行到路上涸想皇甫君呼大鼠为阿摩,心中委决不下道:“岂有国中天子,却是老鼠之理?若果有此事,前⽇大
打时,也该有些头疼脑热。鬼神之事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便道往东京探访个一消息,便知端的。”遂悄悄来京体访。正是:
识仙机虚与实,慢辞劳苦涉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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