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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闲向书斋阅古今,生非草木岂无情!

 佳人才子多奇遇,难比张生遇李莺。

 话说西洛有一才子,姓张名浩,字巨源。自儿曹时清秀异众。既长,才-蜀锦,貌莹寒冰,容止可观,言词简当。承祖父之遗业,家藏镪数万,以财豪称于乡里。贵族中有慕其门第者,结婚姻,虽媒妁至,浩正拒之。人谓浩曰:

 “君今冠矣。男子二十而冠,何不求家有令德女子配君?其理安在?”浩曰:“大凡百岁姻缘,必要十分美满。某虽非才子,实慕佳人。不遇出世娇姿,宁可终身鳏处。且俟功名到手之,此愿或可遂耳。”缘此,至弱冠之年,犹未纳室。浩喜厚自奉养。所居连檐重阁,户相通,华丽雄壮,与王侯之家相等,浩犹以为隘窄。又于所居之北,创置一园。中有:

 风亭月榭,杏坞桃溪,云楼上倚晴空,水阁下临清。横塘曲岸,偃月虹桥;朱槛雕栏,叠生云怪石。烂温奇花蕊,深沉竹花房。飞异域佳禽,植上林珍果。

 绿荷密锁寻芳路,翠柳低笼斗草场。

 浩暇,多与亲朋宴息其间。西都风俗,每至时,园圃无大小,皆修莳花木,洒扫亭轩,纵游人玩赏,以此递相夸逞士庶为常。浩闾巷有名儒廖山甫者,学行俱高,可为师范,与浩情爱至密。浩喜园馆新成,花木茂盛,一,邀山甫闲步其中,行至宿香亭共坐。时当仲,桃李正芳,牡丹花放,白妖红,环绕亭砌。浩谓山甫曰:“淑景明媚,非诗酒莫称韶光。今幸无俗事,先饮数杯,然后各赋一诗,咏目前景物。虽园圃消疏,不足以当君之盛作,若得一诗,可以永为壮观。”山甫曰:“愿听指挥。”浩喜,即呼小童,具饮器笔砚于前。

 酒三行,方索题,忽遥见亭下花间,有莺惊飞而起,山甫曰:“莺语堪听,阿故惊飞?”浩曰:“此无他,料必有游人偷折花耳。邀先生一往观之。”遂下宿香亭,径入花陰,蹑足潜身,寻踪而去。过太湖石畔,芍药栏边,见一垂鬟女子,年方十五,携一小青衣,倚栏而立。但见:

 新月智能眉,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肌肤玉生光。莲步一折,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髻双垂,短短紫金钗子。似向东君夸态,倚栏笑对牡丹丛。

 浩一见之,神魂飘,不能自持。又恐女子惊避,引山甫退立花陰下,端详久之,真出世也。告山甫曰:“尘世无此佳人,想必上方花月之妖!”山甫曰:“花月之妖,岂敢昼见?天下不乏美妇人,但无缘者自不遇耳。”浩曰:“浩阅人多矣,未常见此殊丽。使浩得配之,足快平生。兄有何计,使我早遂佳期?则成我之恩,与生我等矣。”山甫曰:“以君子门第才学,结婚姻,易如反掌,何须如此劳神?”浩曰:

 “君言未当,若不遇其人,宁可终身不娶;今既遇之,即顷刻亦难捱也。媒妁通问,必须岁月,将无已在枯鱼之肆乎!”山甫曰:“但患不谐,苟得谐,何患晚也?请询其踪迹,然后图之。”

 浩此时情不自,遂整巾正衣,向前而揖。女子敛袂答礼。浩启女子曰:“贵族谁家?何因至此?”女子笑曰:“妾乃君家东邻也。今长幼赴亲族家会,惟妾不行。闻君家牡丹盛开,故与青衣潜启隙户至此。”浩闻此语,乃知李氏之女莺莺也。与浩童稚时曾共扶栏之戏。再告女子曰:“敝园荒芜,不足寓目,幸有小馆,备肴酒,尽主人接邻里之,如何?”

 女曰:“妾之此来,本见君。若开樽,决不敢领。愿无及,略诉此情。”浩拱手鞠躬而言曰:“愿闻所谕。”女曰:

 “妾自幼年慕君清德,缘家有严亲,礼法所拘,无因与君聚会。

 今君犹未娶,妾亦垂髫,若不以丑陋见疏,为通媒妁,使妾异奉箕帚之末,立祭祀之列,奉侍翁姑,和睦亲族,成两姓之好,无七出之玷,此妾之素心也。不知君心还肯从否?”

 浩闻此言,喜出望外,告女曰:“若得与丽人偕老,平生之乐事足矣!但未知缘分何如耳?”女曰:“两心既坚,缘分自定。

 君果见许,愿求一物为定,使妾藏之异时,表今相见之情。”

 浩仓卒中无物表意,遂取系紫罗绣带,谓女曰:“取此以待定议。”女亦取拥项香罗,谓浩曰:“请君作诗一篇,亲笔题于罗上,庶几他时可以取信。”浩心转喜,呼童取笔砚,指栏中未开牡丹为题,赋诗一绝于香罗之上。诗曰:

 沉香亭畔凝枝,敛含娇未放时;

 自是名花待名手,风学士独题诗。

 女见诗大喜,取香罗在手,谓浩曰:“君诗句清妙,中有深意,真才子也。此事切宜缄口,勿使人知,无忘今之言,必遂他时之乐。父母恐回,妾且归去。”道罢,莲步却转,与青衣缓缓而去。浩时酒兴方浓,心滢,不能自遏,自言:

 “下坡不赶,次后难逢,争忍弃人归去?杂花影下,细草如茵,略效鸳鸯,死亦无恨!”遂奋步赶上,双手抱持。女子顾恋恩情,不忍移步绝裾而去,正启口致辞,含羞告免。忽自后有人言曰:“相见已非正礼,此事决然不可!若能用我一言,可以永谐百岁。”浩舍女回视,乃山甫也。女子已去。山甫曰:

 “但凡读书,盖知礼别嫌。今君诵孔圣之书,何故习小人之态?若使女子去迟,父母先回,必询究其所往,则女祸延及于君。岂可恋一时之乐,损终身之德?请君三思,恐成后悔!”

 浩不得已,怏怏复回宿香亭上,与山甫尽醉散去。

 自此之后,浩但当歌不语,对酒无,月下长吁,花前偷泪。俄而绿暗红稀,春光将暮。浩一独步闲斋,反复思念,一段离愁,方恨无人可诉。忽有老尼惠寂自外而来,乃浩家香火院之尼也。浩礼毕,问曰:“吾师何来?”寂曰:“专来传达一信。”浩问:“何人致意于我?”寂移坐促席谓浩曰:

 “君东邻李家女子莺莺,再三中意。”浩大惊,告寂曰:“宁有是事?吾师勿言!”寂曰:“此事何必自隐?听寂拜闻:李氏为寂门徒二十余年,其家长幼相信。今因往李氏诵经,知其女莺莺染病,寂遂劝令勤服汤药。莺屏去侍妾,私告寂曰:

 ‘此病岂药所能愈耶?’寂再三询其仔细,莺遂说及园中与君相见之事,又出罗巾上诗,向寂言,‘此即君所作也。’令我致意于君,幸勿相忘,以图后会。盖莺与寂所言也,君何用隐讳耶?”浩曰:“事实有之,非敢自隐,但虚传扬遐迩,取笑里闾。今吾师既知,使浩如何而可?”寂曰:“早来既如此事,遂与莺父母说及莺亲事,答云:‘女儿尚幼,未能干家。”

 观其意在二三年后,方始议亲。更看君缘分如何?”言罢,起身谓浩曰:“小庵事冗,不及款话,如寄音信,但请垂谕!”遂相别去。

 自此香闺密意,书幌幽怀,皆托寂私传。光陰迅速,倏忽之间,已经一载。节过清明,桃李飘零,牡丹半折。浩倚栏凝视,睹物思人,情绪转添。久之,自思去岁此时,相逢花畔,今岁花又重开,玉人难见。沉半晌,不若折花数枝,托惠寂寄莺莺同赏。遂召寂至,告曰:“今折得花数枝,烦吾师持往李氏,但云吾师所献。若见莺莺,作浩起居:去岁花开时,相见于西栏畔,今花又开,人犹间阻。相忆之心,言不可尽。愿似叶如花,年年长得相见。”寂曰:“此事易为,君可少待。”遂持花去。逾过复来,浩问:“如何?”寂于袖中取彩笺小柬,告浩曰:“莺莺寄君,切勿外启。”寂乃辞去。浩启封视之,曰:

 妾莺莺拜启:相别经年,无不怀思忆。前令侞母以亲事白于父母,坚意不可。事须后图,不可仓卒。愿君无忘妾,妾必不负君!姻若不成,誓不他适。其他心事,询寂可知。昨夜宴花前,众皆欢笑,独妾悲伤。偶成小词,略诉心事,君读之,可以见妾之意。读毕毁之,切勿外!词曰:

 红疏绿密时喧,还是困人天。相思极处,凝睛月下,洒泪花前。誓约已知俱有愿,奈目前两处悬悬!鸾凤未偶,清宵最苦,月甚先圆?

 浩览毕,敛眉长叹,曰:“好事多磨,信非虚也!”展放案上,反复把玩,不忍释手。感刻寸心,泪下如雨。又恐家人见疑,询其所因,遂伏案掩面,偷声潜泣。良久,举首起视,见影下窗,瞑已至。浩思适来书中言“心事询寂可知”今抱愁独坐,不若询访惠寂,究其仔细,庶几少解情怀。

 遂徐步出门,路过李氏之家。时夜已阑,门户皆闭,浩至此,想象莺莺,心怀爱慕,步不能移,指李氏之门口:“非翅步云,安能入此?”方徘徊未进,忽见旁有隙户并开,左右寂无一人。浩大喜曰:“天赐此便,成我佳期!远托惠寂,不如潜入其中,探问莺莺消息。”浩为情爱所重,不顾礼法,蹑足而入。既到中堂,匿身回廊之下。左右顾盼,见:

 闲庭悄悄,深院沉沉。静中闻风响玎-,暗里见萤聚散。更筹渐急,窗中风弄残灯;夜已阑,阶下月移花影。香闺想在屏山后,远似巫千万重。

 浩至此,茫然不知所往。‮立独‬久之,心中顿省。自思设若败,为之奈何?不惟身受苦楚,抑且玷辱祖宗,此事当款曲图之。不期隙户已闭,返转回廓,方寻路复归;忽闻室中有低低而唱者。浩思深院净夜,何人独歌?遂隐住侧身,静听所唱之词,乃《行香子》词:

 雨后风微,绿暗红稀,燕巢成蝶绕残枝。杨花点点,永迟迟。动离怀,牵别恨,鹧鸪啼。辜负佳期,虚度芳时,为甚褪尽罗衣?宿香亭下,红芍栏西。当时情,今恨,有谁知!

 但觉如雏莺啭柳陰中,彩凤鸣碧梧枝上。想是清夜无人,调韵转美。浩审词察意,若非莺莺,谁知宿香亭之约?但得一见其面,死亦无悔。方以指击窗,询问仔细,忽有人叱浩曰:“良士非媒不聘,女子无故不婚。今女按板于窗中,小子逾墙到厅下,皆非善行,玷辱人轮。执指有司,永作滢奔之戒。”浩大惊退步,失脚堕于砌下,久之方醒。开目视之,乃伏案昼寝于书窗之下,时将哺矣。浩曰:“异哉梦也!何显然如是?莫非有相见之期,故先垂吉兆告我?”

 方心绪扰扰未定,惠寂复来。浩讯其意。寂曰:“适来只奉小柬而去,有一事偶忘告君。莺莺传语,他家所居房后,乃君家之东墙也,高无数尺。其家初夏二十,亲族中有婚姻事,是夕举家皆往,莺托病不行。令君至期,于墙下相待,逾墙与君相见,君切记之。”惠寂且去,浩欣喜之心,言不能尽。

 屈指数,已至所约之期。浩遂张帷幄,具饮馔,器用玩好之物,皆列于宿香亭中。既晚,悉逐僮仆出外,惟留一小鬟。反闭园门,倚梯近墙,屏立以待。未久,夕阳消柳,瞑暗花间,斗柄指南,夜传初鼓。浩曰:“惠寂之言岂非谑我乎?”语犹未绝,粉面新妆,半出短墙之上。浩举目仰视,乃莺莺也。急升梯扶臂而下,携手偕行,至宿香亭上。明烛并坐,细视莺莺,欣喜转盛,告莺曰:“不谓丽人,果肯来此!”

 莺曰:“妾之此身,异时作闺门之事,今宁肯诳语!”浩曰:“肯饮少酒,共庆今宵佳会可乎?”莺曰:“难酒力,恐来朝获罪于父母。”浩曰:“酒既不饮,略歇如何?”莺笑倚浩怀,娇羞不语。浩遂与解带衣,入鸳帏共寝。但见:

 宝炬摇红,麝烟吐翠。金缕绣屏深掩,绀纱斗帐低垂。并连鸳枕,如双双比目同波;共展香衾,似对对蚕作茧。向人尤-情事,一搦纤怯未

 须臾,香汗酥,相偎微,虽楚王梦神女,刘、阮入桃源,相得之,皆不能比。少顷。莺告浩曰:“夜已阑,妾且归去。”浩亦不敢相留,遂各整衣而起。浩告莺曰:“后会未期,切宜保爱!”莺曰:“去岁偶然相遇,犹作新诗相赠,今夕得侍枕席,何故无一言见惠?岂非猥之躯,不足当君佳句?”浩笑谢莺曰:“岂有此理!”谨赋一绝:

 华胥佳梦徒闻说,解佩江皋得声。

 一夕东轩多少事,韩生虚负窃香名。

 莺得诗,谓浩曰:“妾之此身,今已为君所有,幸终始成之!”

 遂携手下亭,转柳穿花,至墙下,浩扶策莺升梯而去。

 自此之后,虽音耗时通,而会遇无便。经数,忽惠寂来告曰:“莺莺致意,其父守官河朔,来挈家登程,愿君莫忘旧好。候回,当议秦、晋之礼。”惠寂辞去。浩神悲意惨,度如年,抱恨怀愁,俄经二载。

 一,浩季父召浩语曰:“吾闻不孝,以无嗣为大。今汝将及当立之年,犹未纳室,虽未至绝嗣,而内政亦不可缺。此中有孙氏者,累世仕宦,家业富盛,其女年已及笄,幼奉家训,习知妇道,我与汝主婚,结亲孙氏。今若失之,后无令族。”浩素畏季父赋刚暴,不敢抗拒,又不敢明言李氏之事,遂通媒妁,与孙氏议姻。

 择将成,而莺莺之父任满方归。浩不能忘旧情,乃遣惠寂密告莺曰:“浩非负心,实被季父所,复与孙氏结亲,负心违愿,痛彻心髓!”莺谓寂曰:“我知其叔父所为,我必能自成其事!”寂曰:“善为之。”遂去。

 莺启父母曰:“儿有过恶,玷辱家门,愿先启一言,然后请死。”父母惊骇,询问:“我儿何自苦如此?”莺曰:“妾自幼岁慕西邻张浩才名,曾以此身,私许偕老。曾令侞母白父母,与浩议姻,当尊严不蒙。今闻浩与孙氏结婚。弃妆此身,将归何地?然女行已失,不可复嫁他人,此愿若违,含笑自绝。”父母惊谓莺曰:“我止有一女,所恨未能选择佳婿。

 若早知,可以商议。今浩既已结婚,为之奈何?”莺曰:“父母许以儿归浩,则妾自能措置。”父曰:“但愿亲成,一切不问。”莺曰:“果如是,容妾诉于官府。”遂取纸作状,更服旧妆,径至河南府讼庭之下。

 龙图阁待制陈公方据案治事,见一女子执状向前。公停笔问曰:“何事?”莺莺敛身跪告曰:“妾诚诳妄,上渎高明,有状上呈。”公令左右取状展视云:

 告状妾李氏:切闻语云:“女非媒不嫁。”此虽至论,亦有未然。何也?昔文君心喜司马,贾午志慕韩寿,此二女皆自私奔之名,而不受无媒之谤。盖所归得人,青史标其令德,注在篇章,使后人继其所为,免委身于佣俗。妾于前岁慕西邻张浩才名,已私许之偕老。言约已定,誓不变更。今张浩忽背前约,使妾呼天叩地,无所告投!切闻律设大法,礼顺人情。若非判府龙图明断,孤寡终身何恃!为此冒渎尊,幸望台慈,特赐予决。谨状。

 陈公读毕,谓莺莺曰:“汝言私约已定,有何为据?”莺取怀中香罗并花笺上二诗,皆浩笔也。陈公命追浩至公庭,责浩与李氏既已约婚,安可再婚孙氏?浩仓卒但以叔父所为辞,实非本心。再讯莺曰:“尔意如何?”莺曰:“张浩才名,实为佳婿,使妾得之,当克勤妇道。实龙图主盟之大德。”陈公曰:“天生才子佳人,不当使之孤零,我今曲与汝等成之。”

 遂于状尾判云:

 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中道而止,竟乖偕老之心。在人情既出至诚,论律文亦有所。宜从先约,可断后婚。

 判毕谓浩曰:“吾今判合与李氏为婚。”二人大喜,拜谢相公恩德,遂成夫妇,偕老百年。后生二子,俱擢高科。话名“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当年崔氏赖张生,今张生仗李莺。

 同是风千古话,西厢不及宿香亭——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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