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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柳暗花明
 “紫竹圩”只是个不大的镇甸,土生土长在此地的老民并不多,可是外地到来做买卖的却不少,几条街路上客栈酒肆林立,各各式的商号毗连,到处呈现着一种近乎畸形的繁华,原因无他,这里乃是南北并临的两个省份必经的通道之一,行商客旅往来频杂,大道坦,自则生意兴隆,亦难怪“大利钱庄”会在此处设下分号了。

 钱庄的地点虽在镇甸中心,却颇得闹中取静的幽趣,它座落于大街的街头,高墙大院,树木深郁,人才进门,就能感受到一阵冷凝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个地方,不大像爿钱庄,如果改成刑房,倒更为贴切。

 靳百器和牟长山一到,立刻就被请进后院的那间暖阁之中,掌柜萧祥赶紧来见,在着人敬过茶水之后,面团团、胖敦敦、一脸福相的萧掌柜已经迫不及待的抢先开口发问:

 “牟大爷,公子的下落可已有了进一步的消息?”

 牟长山坐在太师椅上,神色沉重的‮头摇‬道:

 “要是有了着落,我们何须再跑一趟?烦人烦己的事,我向来是能免则免!”

 萧祥呐呐的道:

 “这样说来,呃,公子的去处,还是毫无头绪?”

 牟长山道:

 “不错,尽管我打发了不少人四出寻找,至今仍连个影都不见,事情出了好几天,可不能再拖下去,越拖越糟!”

 萧祥着手道:

 “牟大爷今驾临,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

 牟长山看了旁边坐着的靳百器一眼,道:

 “萧掌柜,有些话,我请我的好朋友靳兄跟你说。”

 靳百器和和气气的接口道:

 “首先我要向萧掌柜解释,我们的目的只是想查明牟家少君的下落,因此任何可能与事相关的人、时、地、物,我们都要层层清滤,以便在其中寻找线索,并不是对萧掌柜有什么怀疑,这一点,还请掌柜的了解。”

 萧祥忙道:

 “我明白,我明白,但凡能效棉薄之处,我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靳百器微笑的道:

 “多谢萧掌柜帮忙,有几个问题,先要请尊驾示知——”

 萧祥觉得有些紧张的道:

 “不敢当,靳大爷有什么话,只管直说,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靳百器从容的道:

 “那一天,牟家少君带了人来提兑现款,听说当时柜上存底不足,还缺少二千余两之数,可否问知,掌柜的是向哪家同行调凑的?”

 略一犹豫,萧祥才放低了声音道:

 “本来,靳大爷的问题已触及小店内部运作秘密,不大方便说明,但为了印证我的诚意,仍然据实给靳大爷回报;平里,如果遇上小店存底不足的辰光,我们都是向北圩角那边的赵大户调现,只要数目不超过一万两银子,凭着开出的庄票,随到随提,这个规矩,已行之有年了…”

 靳百器道:

 “那赵大户,是干什么的?”

 舐舐嘴,萧祥道:

 “他是‘紫竹圩’地头上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家里有上千顷的田产,开得有七八家买卖,光是自住的宅子就有三处,有钱得很哩。”

 靳百器笑道:

 “这个人出身如何?”

 萧祥忙道:

 “赵家人在‘紫竹圩’已住了上下三代,发迹是打赵大户的老爹那一‮开代‬始,可以说是本本份份的辛苦经营,白手起家,决不同于时下一般暴发户那等全凭机巧,否则,我们也不敢和他打交道——”

 靳百器道:

 “如此说来,那赵大户乃是个为人厚实之辈?”

 连连点头,萧祥道:

 “规矩老实,一板一眼,带几分土气是不错,却决非魔歪道那一类。”

 “嗯”了一声,靳百器又道:

 “依你所见,萧掌柜,赵大户家里的成员或日常结的品,杂不杂?”

 萧祥谨慎的道:

 “赵大户本人,连他老婆孩子,外带一个族叔,共是大小九口,家庭情况十分单纯,至于底下人,呃,应该也是本份的多;赵大户自己禀拘谨保守,结来往的对象有所选择,五花八门,牛鬼蛇神类型的人物,他是决计不会招惹的…”

 靳百器道:

 “照你所言,萧掌柜,似乎肯定纰漏不是出在赵大户那边?”

 萧祥苦笑着道:

 “靳大爷明鉴,我只是把我所见所知及个人的判断据实相回,如今事情是出了,这里头便一定有问题存在,你叫我打包票,我怎么敢打?”

 牟长山带几分不耐的道:

 “莫不成你这里就一点蛛丝马迹的线索都没有?”

 萧祥满的额头上已在冒汗,他微哈着,诚惶诚恐的道:

 “牟大爷,你老也同小号来往过好些年了,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又是我们的大主顾,平仰仗你老的地方不少,公子不幸出了这桩意外,小号上上下下,何尝不感惊震?但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还有不向你老禀报的?实在是心余力绌,帮不上忙——”

 靳百器转向牟长山道:

 “稍安勿躁,长山兄,一步一步来,那赵大户家庭情形简单,对我们乃是有利无害,至少,他那大小九口即已洗嫌疑,不必我们去费神追查了。”

 牟长山用力抹了把脸,悻悻的道:

 “真他娘的越想越莫明其妙,我牟某人是招谁惹谁了,好端端的叫儿子出来提钱,一下子居然人财两失,凭空就全没了影,朗朗乾坤,清平世界,这算玩的哪一门下三滥把戏?”

 靳百器又面对萧祥道:

 “萧掌柜,牟大爷的心境,想你能以体谅,言重之处,还请你曲于包涵;现在,让我们丝剥茧,按照当提钱的过程,逐一检讨——”

 拿衣袖拭擦额上的汗水,萧祥着气道:

 “是,我在听着。”

 靳百器道:

 “那一天,在这暖阁里帮你点数银子的两个伙计,可不可靠?”

 萧祥这一次非常坚定的道:

 “绝对可靠,他们两个都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老伴当,其中一个还是我的表弟,人品守,我便能以担保,靳大爷,他二人还曾经过手更大笔的金钱,从来也没有出过漏子,要有这种顾虑,早请他们卷铺盖了!”

 靳百器颔首道:

 “好,这二位算是剔除于嫌疑之外,萧掌柜,请告诉我,那一天你是派遣什么人去赵大户那里调取不足的银两?”

 萧祥毫不迟疑的道:

 “是小号的帐房郭先生。”

 靳百器道:

 “此人行为如何?”

 萧祥涩涩的笑了:

 “回靳大爷,我们开的是钱庄,钱庄的帐房如果守有问题,岂不等于自己拎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郑先生可以放心。”

 靳百器道:

 “跟郭先生一同去拿钱的,还有别人么?”

 萧祥道:

 “还有两个小伙计,一个叫潘福,一个叫黄有文,这两个小伙计上工的时间虽然不长,平时里却也相当的勤奋,没有什么坏习惯…”

 靳百器平静的道:

 “这两位年轻朋友现在何处?”

 萧祥不安的道:

 “不知靳大爷的意思是?”

 靳百器道:

 “我想请他们进来和我见见面,谈两句话,萧掌柜不会认为不方便吧?”

 乾笑一声,萧祥叠声道:

 “方便、方便,非常方便,如今他们人就在前厅,我这就去替靳大爷传唤…”

 片刻之后,萧祥已偕同两个身材结的小伙子转了回来,靳百器仔细端祥这两个人,叫潘福的一个,浓眉大眼,肤黝黑,带点浑头憨脑的味道,叫黄有文的这个,却人如其名,长得清秀白净,应对有致,像是肚皮里有几滴墨水的模样;两人一进门就垂手站在一边,表情全透着惶然。

 萧祥陪着笑向靳百器道:

 “人带来了,靳大爷有什么话,尽管问他们就是。”

 靳百器和颜悦的道:

 “潘福、黄有文,你们两个可还记得牟家少爷当前来提兑银两之事?”

 那潘福点头道:

 “才不过三两天前的事,怎会不记得?”

 萧祥在旁立即呵责:

 “小福子对靳大爷说话不可无礼!”

 摆摆手,靳百器笑的道:

 “很好,当时你们知不知道牟家少爷的‮份身‬?”

 潘福与黄有文两人齐齐‮头摇‬,黄有文开口道:

 “不知道,是出了事以后,才听到郭先生提起,但是直到如今,小的们仍不清楚牟家少爷到底是个什么来龙去脉,只晓得他姓牟,很有点来厉而已…”

 靳百器笑道:

 “赵大户家里,你们?”

 潘福与黄有文互觑了一眼,仍由黄有文回答:

 “赵府是大户人家,有财有势,小的和小福子只是钱庄里跑腿打杂的小伙计,怎么能高攀上人家?认识是认识,小的们对他们,他们对小的们可就不了…”

 靳百器道:

 “那么,赵大户家里的使唤人,你们是不是?”

 潘福咧嘴笑了:

 “也不是全都,有几个和我们混得不错,像马厩洗马的阿丁,侍候赵大户的三柱子、打扫书房的老曹等等,其余的就只得点头的情。”

 靳百器颇为注意的道:

 “去调钱的那一天,你们遇上这几个人没有?”

 潘福抢着道:

 “单碰着阿丁一个,他还问我干啥来啦?我说还不是来借调银子,他叫我去他那里歇歇脚,喝杯茶,我说不了,人家提钱的主儿尚在店里候着哩,他又问我提多少银子?我顺便吹了个牛,故意放低嗓门告诉他,来提钱的主儿带了五六条大汉随护身边,看光景数目不会少,就没有七八万两,也该有个三五万两,当时我还记得阿丁那小子双眼泛亮,活那票钱子叫他得了——”

 这一番话,在潘福而言,仅乃顺口溜马,以为是零狗碎,不关紧要,旁边的萧祥却听得张口结舌,满头大汗,不住气急败坏的进来道:

 “你你你…小福子,这些事,你怎的事前事后,从来不曾向我提过?”

 潘福愣愣的道:

 “掌柜的,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呀,这只不过是我们差下人随口开开玩笑,逗个趣儿,莫不成连这些琐碎都得向你禀告?”

 靳百器沉缓的道:

 “萧掌柜,你不必担心,事情的因果总有脉络可循,我们不会随意给人扣上黑锅,找出问题的症结来,才是当务之急。”

 这时,牟长山已迫不及待的道:

 “那小福子,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

 潘福惘的道:

 “后来怎么样了?没有怎么样呀,后来郭先生招呼我和有文哥进去,拎起装银子的皮鞘就套车回转来啦…”

 萧祥赶忙问黄有文道:

 “小福子在放这些浑的时候,你在哪里?”

 黄有文清清楚楚的道:

 “小的便候在厅外等待郭先生差遣,小的不错是看到小福子同阿丁一起交谈,但没走过去,所以不知道他两个在扯些什么。”

 靳百器接口道:

 “大家都不须急躁,现下只是有了一条可疑的线索而已,路子是否走得对,还言之过早,这要等清查过那阿丁的背景来厉之后,才能做进一步的定论。”

 说到这里,他又转向潘福:

 “出事以后的这几天,你见过阿丁么?”

 潘福‮头摇‬道:

 “我没再去赵府上,也没见到阿丁。”

 靳百器仔细的问:

 “可有什么人向你打听过牟家少爷的出身底?”

 潘福正待再行‮头摇‬,黄有文已若有所思的启口道:

 “回大爷的话,前天晚上,大概是傍黑时分吧,倒有个人来问过小的这桩事,那人姓朱,是圩子里的混混,一般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朱泼皮;朱泼皮来的辰光,小的刚吃过晚饭,正想出门溜溜腿就碰上他,看样子,他像是等在外面好一会了,见着小的,却装做路过巧遇的模样,而且态度出乎寻常的热火,要请小的去逛夜市喝碗酒,小的推说‮子身‬乏,没有去,他就和小的闲聊了起来,并有意无意的问到牟家少爷的事,小的当时不曾察觉有异,若非大爷此刻提起,小的就忘记了…”

 靳百器道:

 “当时,你是怎么给朱泼皮说的?”

 黄有文回思着道:

 “因为小的实在也不明白牟家少爷的出身来历,所以便没有谈些什么,只告诉他出事的主儿好像姓牟,其他就不清楚了。”

 牟长山猛一拍手,大声道:

 “靳兄,这条路似乎走对了?”

 沉了一会,靳百器道:

 “难说,希望是走对了,不管怎么着,我们目前只找着这一条线索,总要循线去追去查,而且事不宜迟,马上就得行动!”

 牟长山双目火赤的瞪着黄有文道:

 “小伙子,你能不能找着那朱泼皮?”

 被牟长山的形吓得一哆嗦,黄有文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出两步,嗫嗫嚅嚅的道:

 “回…回牟大爷的话,小的,小的虽然同那朱泼皮认识,却没有什么深,日常也难得往来…小的不敢说一准能找到他…”

 牟长山瞪着黄有文,又忽然侧脸冲着潘福恶狠狠的道:

 “你呢,潘福,你知不知道朱泼皮经常会在什么地方?”

 潘福愣头愣脑的道:

 “我跟他的情,也和有文哥差不多,认识是认识,却并不怎么联络,我只听说他时常在圩集口的老何酒铺喝酒,偶而也到集后大水沟旁的‘来早’玩姑娘,‘来早’里有个妞儿叫‘青碧’,好像同他不错…”

 牟长山急吼吼的道:

 “走,不管那朱泼皮人是窝在哪里,我们且一处一处去找,好歹总要拎他出来——”

 靳百器面向萧祥道:

 “还得请萧掌柜指派个人给我们带路,万一扑不着那朱泼皮,赵大户家的阿丁就是我们要找的第二个对象,争取时效,最为关紧!”

 萧祥立时道:

 “应该应该,靳大爷,小福子和黄有文两个人是谁去都行,你看呢?”

 靳百器道:

 “就小福子去吧,他人是憨了点,胆量却比较大,办这种事,得有点‘冲’劲才行。”

 牟长山一言不发,早从太师椅上站起,大步行向暖阁之外,连萧祥紧跟于后,急趋相送都恍同不见,约模一颗心全悬到儿子身上去了。

 用不着绕到“来早”去拎那朱泼皮,就在大水沟旁的老何酒铺里,朱泼皮正和几个横眉竖眼、歪戴帽子斜敞衣的二混子喧嚷着喝酒,大天白的,一个个已经喝得满面通红,双眼泛赤,猜拳行令之声震动屋瓦,酒铺子里,只有他们这一桌,其余的客人大概都叫他们给闹跑了。

 还隔着两间瓦屋,潘福已发现了朱泼皮的形迹,他停下脚步,向跟在后头的靳百器与牟长山努努嘴,放低了声音道:

 “二位大爷,这叫得来全不费功夫,省下我们不少力气,喏,朱泼皮就在老何的铺子里喝酒,那坐在当中,牛高马大,脸上有道刀疤的主儿便是他!”

 靳百器略略朝酒铺子里瞄了几眼,轻声吩咐着潘福道:

 “你就候在这里,不必跟我们过去,等一会听招呼行事!”

 潘福两眼大睁,显得颇为‮奋兴‬的道:

 “靳大爷,你们要和朱泼皮玩硬的么?”

 靳百器淡淡一笑:

 “这就要看他们硬不硬了,小福子,你对这类事似乎很有兴趣?”

 捋卷衣袖,潘福是一副跃跃试的神气:

 “你可别小看了我,靳大爷,我自幼也练过几年把式,双臂亦得上百斤力气,单个对,一挑一,我就不相信应付不了!”

 靳百器拍了拍潘福厚实的肩膀,赞许的道:

 “小子有种,不过盛意心领了,你待在这里看热闹就行,那几个王八蟹子盖无劳你来动手,牟大爷和我便足够侍候他们啦。”

 潘福有些失望的道:

 “真的不要我帮忙?他们人多哩,光看在眼里的已经有四个——”

 牟长山不耐烦的挥挥手道:

 “兵在而不在多,单凭人多管不了鸟用,小福子,你一边风凉去,这几个鬼头蛤蟆脸,且由两位大爷收拾给你看!”

 潘福知道牟长山的脾气不怎么好,自然不敢再罗嗦什么,唯唯喏喏站到墙角,存了心要收起他那“上百斤力气”端等着看热闹。

 牟长山向靳百器点了点头,两个人一齐洒开大步,冲着老何酒铺的门口而来。

 铺子里正在要喝闹酒的四位,直到此刻还没有警觉到麻烦已经临头,仍然旁若无人的喧嚣不停,轮番啜饮,倒是苦着一张脸孔窝在一偶的店老板老何以为是生意上门,哈着急步上,不等他开口说话,牟长山的眼睛也已瞪起,着声道:

 “外头躲着去,这里没你的事,如果砸坏捣毁了什么,爷们照价赔偿,半文不少!”

 老何刚才一愣,靳百器已到了那四位仁兄的桌旁,他朝着坐在当中的朱泼皮微微一笑,态度十分和蔼可亲的道:

 “老弟,请问,你就是朱泼皮?”

 额门上斜挂一道疤痕的朱泼皮显然不太高兴有人当面这么称呼他的诨号,先是抬起那双三角眼瞟着靳百器,然后双臂环,硬绑绑的道:

 “我叫朱昆,你是什么人?朱泼皮是你叫的么?”

 他这一说,另外三个混混立刻吼叫起来,拍桌子卷衣袖,连骂带嚷,气势汹汹,敢情是有教训靳百器的味道。

 靳百器笑容不改,一派安详:

 “朱老弟,你先别管我是什么人,有件事牵扯在你身上,还请老弟你赏个光,我们借-步说话一一”

 霍然站起,朱昆双目暴睁,脖子上一青筋骤而鼓现,连连跳动,他赤着面孔咆哮:

 “娘的个皮,我朱昆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须要偷偷摸摸避开众家兄弟私下说话?你又是什么东西,有资格把我呼来喊过去?你去打听打听,姓朱的在‘紫竹圩’是哪一等的人物?容得你这种名不见经传的角儿随意查探,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靳百器平心静气的道:

 “我不同你扯这些,朱老弟,我只问你,跟不跟我走?”

 朱泼皮重重地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顺脚把自己坐的凳子也踢翻,同时猛一拳捣往靳百器口,嘴里一边大叫:

 “走你个头!”

 拳头捣来,靳百器不但不让不躲,反而猛然用力往上去,拳头重,打上他的膛,但闻“咔嚓”一声脆响,朱泼皮已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左手托着右腕,踉踉跄跄便退后了好几步。

 其余三个混混见状之下,立时鼓噪连声,抄板凳、抓碗盘,就待围攻靳百器,却也只是刚刚有了动作,那一片掌影已经暴雨似的罩将下来,但闻巴掌击闪之声劈啪不绝,三个人早已分做三个不同的方向滚跌出去,连怎么挨打、什么人打的都没搞清楚!

 当然,是牟长山开始揍人了。

 靳百器眼皮子都没一下——就如同根本不见那三个混混的存在;他依旧笑的揪着靠在墙上、右腕也已肿有如猪蹄般的朱泼皮,好整以暇的道:

 “现在,朱老弟,你跟不跟我走?”

 朱泼皮原来那张老酒烧红的面孔,如今已经红尽退,反泛出一片青白,他痛得满头大汗,嘴巴却仍不松:

 “你、你是什么人?竟敢暗算我朱昆?今天你若是没有个待,休想走出‘紫竹圩’一步,撒野撒到我朱昆头上,算你瞎了眼!”

 靳百器皱着眉道:

 “这样说来,你还是不肯移驾了?”

 站在一边的牟长山突兀大吼;

 “少和这下三滥罗嗦,再要磨蹭,且先卸落他一条膀子完事!”

 望着地下东倒西歪、鼻青眼肿的三员“兄弟”再看看自己肿的手腕,朱泼皮居然狠狠一咬牙,猛一头撞向靳百器前

 叹了口气,靳百器的这声嗟吁尚在角飘漾,他的反掌已斜掴上冲来的朱泼皮面颊,姓朱的脑袋不曾沾着靳百器膛,却结结实实的一个旋转碰到墙上,闷响传扬,前额已是一片血糊淋漓!

 其实,不必像牟长山所说的还得卸条膀子,只这一碰,朱泼皮便不跟着走也不行了。

 把人拎到大水沟尽头上的僻静处,这里正好是个晾衣场,高叉子架着纵横排列的竹竿,晒在竹竿上各式各的衣衫便是一片红红绿绿的海旗,随风招展,竟另有一番景致,场子中间还有一口水井,几场平板的磨石,地面漉漉的有些泛滥,不过不要紧,他们并不是行野宴来的。

 潘福跟在一旁,面带惘的呆望着朱泼皮,他实在搞不明白,如此壮的一条汉子,怎么会在眨眼的功夫里就被摆置成了这副模样?

 靳百器一松手,朱泼皮人已一滩泥般萎顿在地,脸上血污斑斑,右手腕瘀肿紫黑,只听他浊不停,喉头连声拉起痰响,倒像离死不远了。

 这时,牟长山冷哼一声,转头对潘福下令:

 “去井里拎一桶水来,且先浇他个醍醐贯顶,叫这小子清醒清醒!”

 潘福应命而去,很快就提回一桶水来,一手托桶底,一手攀桶沿,兜头朝着朱拨皮淋下,井水冰冽,尤其在现下的天候里,更是冷彻心脾,这头顶一浇,朱泼皮固然是清醒了,但罪可也受得不轻。

 也不理朱泼皮冻得混身哆嗦,上下牙齿颤,牟长山先是半声虎吼,再凶狠的道:

 “你这泼皮给大爷我好生听着,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要是有片言虚假,就莫怪大爷我心狠手辣,叫你泼皮变剥皮!”

 朱泼皮瞪着他一双三角眼,人已折腾到这步田地,犹待仍充好汉:

 “我…我谁也不认识…什么事…都不知道…人…人是一个,命是一条,要怎么着…随…随你的便,姓朱…朱的…决不含糊!”

 牟长山然大怒,伸手就待冲着那张血脸打,站在后面的靳百器赶忙抢前拦阻,一边使眼色一边慢条斯理的道:

 “别急别急,长山兄,姓朱的表硬气,我们可不能不给他这个机会,硬气要表在‘’字诀上,你若一巴掌打死了他,便掩灭这一段英雄行径了,让我来,大家慢慢琢磨,到看他耗得多久。”

 牟长山悻然摔手,气咻咻的道:

 “依得我,话也不用问了,乾脆把这王八羔子活卸八块,丢出喂狗!”

 提着木桶的潘福不由起了善心,轻轻拍着朱泼皮的肩膀,放低声音道:

 “我说泼皮哥呀,你千万心里放明白,别往那死胡同去钻,你也不想想,自己算是什么人物?犯得上拿着性命充英雄?你不过只是个二混混之,何苦非要打肿脸撑排场?好歹软和点,人家两位大爷说不定就手下超生啦…”

 睁开那一双血丝满布的肿眼,朱泼皮直到此刻方始发现原来潘福也站在身边,他脑筋一转,跟着就嘶声叫骂起来:

 “小福子…我你亲娘啊,我道这两尊凶…凶神是如何找来我头上的?不想竟是你卖了我…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杂碎,只等眼前的关口一过,且看我朱某怎生收拾你…”潘福一片好心被当人做了驴肝肺,难免也起满肚皮恼火:

 “姓朱的,你这不是狗咬吕宾么?我为了你好,才不避讳的点拨你几句,你倒冲着我来啦,我怕你什么?单挑单,一对一,谁赢谁输还包不准哩,娘的,我岂吃你这一套?”

 靳百器淡淡的打岔道:

 “别和他磨嘴皮子了,我们谈正事要紧,谈得拢,皆大欢喜,谈不拢,只怕就有人命要出,眼前的关口,可不像嘴里说的那么容易过。”

 牟长山大声道:

 “靳兄,辰光不早,耽误不得了,还请快马加鞭出实话来,姓朱的泼皮如果尚待逞强,我们无妨下点狠功,我就不信只凭一个市井痞,也能咬得住牙!”

 靳百器笑道: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长山兄,我也不信他能咬得住牙。”

 说着,他微微弯‮身下‬来,又面对地下的朱泼皮:

 “怎么样?朱老弟,你现在想通了没有?愿不愿意跟我们合作?”

 朱泼皮猛一扬头,嗓调喑哑的叫嚷:

 “我说过了…我什么事都不知道!”

 靳百器叹了口气,就在叹气的当儿,左脚已骤然踏上了朱泼皮的手腕——那支也已腕骨折断,乌紫浮肿得有如猪蹄似的手腕。

 一声不像出自人嘴里的惨嚎蓦地响起,却只拉了个半音又倏而中止,朱泼皮的面孔刹那间完全扭曲变形,人已晕死过去。

 瞅一眼人事不省的朱泼皮,牟长山冷冷一哼,待神色惶悚的潘福道:

 “再去井里打一桶水来,把这泼皮给我浇醒。”

 潘福二话不说,很快又提回一桶井水,对着朱泼皮的脸孔用力冲下,朱泼皮再度受到冷水的刺,先是四肢轻轻搐,过了片刻才见面部肌渐渐动,慢慢的,终于还魂似的吐出一口气来。

 等朱泼皮吃力的撑开眼皮,靳百器方始俯下去,面对姓朱的齿微笑;

 “怎么样?朱老弟,还要再充下去么?”

 朱泼皮茫然睁着那双混浊不清的三角眼,好像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以及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他痴愣了一会,然后视线缓慢上移,当接触到靳百器灼亮目光的刹那,竟突兀打了个哆嗦,整个‮子身‬立即缩成一团,像条被打怕了的狗一样,发出恁般凄厉的哀嚎:

 “我服了,我认了…只求别再折腾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牟长山鄙夷的挥袖走开几步,忍不住喃喃咒骂:

 “娘的,这不叫犯叫什么?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受罪!”

 靳百器索蹲了下去,展出一副和颜悦的神情,把笑意盈满在脸庞上的每一道纹皱里,仿佛不这么做,朱泼皮就会吓破胆似的。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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