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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鸭子集-夜渔
 这已是谷子上仓的时候了。

 年成的丰收,把茂林家中似乎弄得格外热闹了一点。在一天夜饭桌上,坐着他四叔两口子,五叔两口子,姨婆,碧霞姑妈同小娥姑妈,以及他爹爹;他在姨婆与五婶之间坐着,穿着件紫纺绸汗衫。中年妇人的姨婆,时时停了她的筷子为他扇背。茂儿小小的圆背膊已有了两团痕。

 桌子上有一大钵,一碗满是辣子拌着的牛,一碗南瓜,一碗酸粉辣子,一小碟酱油辣子;五叔正夹了一只翅膀放到碟子里去。

 “茂儿,今夜敢同我去守碾房罢?”

 “去,去,我不怕!我敢!”

 他不待爹的许可就忙答应了。

 爹刚放下碗,口里含着那枝“京八寸”小丝烟管,呼得了一口烟气,不说什么。那烟气成一个小圈,往上面消失了。

 他知道碾子上的是在碾房楼上的,在近边还有一个小小窗口。从窗口边可以见到村子里大院坝中那株夭矫矗立的大松树尖端,又可以见到田家寨那座灰色石碉楼。看牛的小张,原是住在碾房;会做打笼装套捕捉偷的黄鼠狼,又曾用大茶树为他削成过一个两头尖的线子陀螺。他刚才又还听到五叔说溪沟里有人放堰,碾坝上夜夜有鱼上罶了…所以提到碾房时,茂儿便非常高兴。

 当五叔同他说到去守碾房时,他‮子身‬似乎早已在那飞转的磨石边站着了。

 “五叔,那要什么时候才去呢?…我不要这个。…吃了饭就去罢?”

 他靠着桌边站着,低着头,一面把两只黑色筷子在那画有四个囍字的小红花碗里“要扬不紧”的扒饭进口里去。左手边中年妇人的姨婆,捡了一个肚子朝到他碗里一掼。

 “茂儿,这个好呢。”

 “我不要。那是碧霞姑妈洗的,…不干净,还有——糠皮儿…”他说到糠字时,看了他爹一眼。

 “你也是吃了!糠皮儿在哪里?…不要,就送把我罢。”

 “真的,不要就送把你姑妈。我帮你泡汤吃。”五婶说。

 茂儿把肚子一扔丢到碧霞碗里去。他五婶却从他手里抢过碗去倒了大半碗汤。但到后依然还是他姨婆为他把剩下的半碗饭吃完。

 天上的彩霞,做出各样惊人的变化。满天通黄,象一块其大无比的金黄锦缎;倏而又变成淡淡的银红色,稀薄到象一层蒙新娘子粉脸的面纱;倏而又成了许多碎锦似的杂小片,随着淡宕的微风向天尽头跑去。

 他们照往日样,各据着一条矮板凳,坐在院坝中说笑。

 茂儿搬过自己那张小小竹椅子,紧紧的傍着五叔身边坐下。

 “茂儿,来!让我帮你摩一下肚子——不然,半夜会又要嚷肚子痛。”

 “不,我不!姨婆。”

 “你看你那样子。…不好好推一下,会伤食。”

 “不得。(他又轻轻的挨五叔)五叔,我们去罢!不然夜了。”

 “小孩子怎不听话?”

 姨婆那副和气样子养成了他顽皮娇恣的习;不管姨婆如何说法,他总不愿离开五叔身边。到后还是五叔用“你不听姨婆话就不同你往碾房…”为条件,他才忙跑到姨婆身边去。

 “您要快一点!”

 “噢!这才是乖崽!”姨婆看着茂儿得圆圆的象一面小鼓的肚子,用大指蘸着唾沫;在他肚皮上一推一赶,口里轻轻哼着:“推食赶食…你自己瞧看,肚子到什么样子了,还说不要紧!…今夜太吃多了。推食赶食…莫挣!慌什么,再推几下就好了。…推食赶食…”?

 院坝中坐着的人面目渐渐模糊,天空由曙光般淡白而进于黑暗…只影没处剩下一撮深紫了。一切皆渐次消失在夜的帷幕下。

 在四围如雨的虫声中,谈话的声音已抑下了许多了。

 凉气人,微风拂面,这足证明残暑已退,秋已将来到人间了。茂儿同他五叔,慢慢的在一带长蛇般黄土田塍上走着。在那远山脚边,黄昏的紫雾漫着,似乎雾的本身在动又似乎将一切动。天空的月还很小,敌不过它身前后左右的大星星光明。田塍两旁已割尽了禾苗的稻田里,还留着短短的白色株。田中打禾后剩下的稻草,堆成大垛大垛,如同一间一间小屋。身前后左右一片繁密而细碎的虫声,如一队音乐师奏着庄严凄清的秋夜之曲。金铃子的“叮…”象小铜钲般清越,尤其使人沉醉。经行处,间或还听到路旁草间小生物的窸窣。“五叔,路上莫有蛇罢?”

 “怕什么。我可以为你捉一条来玩,它是不会咬人的。”

 “那我又听说乌梢公同烙铁头(皆蛇名)一咬人便准毒死。

 这个小张以前曾同我说过。“

 “这大路哪来乌梢公?你怕,我就背你走罢。”

 他又伏在他五叔背上了。然而夜枭的喊声,时时象一个人在他背后咳嗽;依然使他不安。

 “五叔,我来拿麻藁。你一只手背我;一只手又要打火把,实在不大方便。”他想若是拿着火把,则可高高举着,照烛一切。

 “你莫拿,快要到了!”

 耳朵中已听到碾房附近那个小水车咿咿呀呀的喊叫了。

 碾房那一点小小红色灯火,已在眼前闪烁,不过,那灯光,还只是天边当头一颗小星星那末大小罢了!

 转过了一个山嘴,溪水上一里多路的溪岸通通出现在眼前了。足以令他惊呼喝嚷的是沿溪有无数萤火般似的小火星在闪动。隐约中更闻有人相互呼唤的声音。

 “咦!五叔,这是怎么?”

 “嗨!今夜他们又放鱼!我还不知道。若早点,我们可以叫小张把网去整一下,也好去打点鱼做早饭菜。”

 …假使能够同到他们一起去溪里打鱼,左手高高的举着通明的葵藁或旧缆子做的火把,右手拿一面小网,或一把镰刀,或一个大篾笼,下悬着一个鱼篓,脚扎得高高到‮腿大‬上头,在浅浅齐膝令人舒适的清中,溯着溪来回走着,溅起水点到别个人头脸上时——或是遇到一尾大鲫鱼从手下逃脱时,那种“怎么的!…你为甚那末冒失慌张呢?”老大!得了,得了!…“”啊呀,我的天!这么大!“”要你莫慌,你偏偏?不听话,看到进了网又让它跑了。…“带有吃惊,高兴,怨同伴不经心的嚷声,真是多么热闹(多么有趣)的玩意事啊!…

 茂儿想到这里,心已略略有点动了。

 “那我们这时要小张转家去取网不行吗?”

 “算了!网是在楼上,很难龋并且有好几处要补半天才行。”五叔说“左右他们上头一放堰坝时,罶上也会有鱼的。

 我们就守着罶罢。“

 关于照鱼的事,五叔似乎并不以为有什么趣味,这很令不知事的茂儿觉得稀奇。

 …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一于窄而霉小斋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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