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惠果
【一】体身很热。
像是在无油、无水的锅内,哗啦啦地干炒。
想用冷水润喉,体身却无法动弹。粘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
孔中爬出,遍布肌肤。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体身内部并没有这种不快
。但或许自己的心、肝等五脏六腑,早已开始腐烂了。
呼吸之间,仿佛也能嗅闻到内脏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
体,大概都会如此吧。
这世间,没有能够永叵停驻的事物——他深知这一道理。
身会逐渐衰萎,以至机能丧失,这是宇宙不变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终归寂灭——那种寂灭,如今也应验到自己身上罢了。
这躯体,大概再也撑不了几年了。
对于死亡这种现象,他毫无恐惧。
他已经理解,众多有情,均是以“个体”自宇宙出生,而那一“个体”最终也将回归宇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归宇宙的一项仪式而已。
至今为止,众多“个体”及众多生命持续反复这项仪式,如今自己也参与其中了——仅此而已。
惠果这般想着。
若说尚有憾事,就是还没有找到适当传人,将自身钻研的胎藏界、金刚界这两部密教大法延续下去,却就此往生了。
说是执着,的确是执着。
深夜——惠果正在睡觉。
睡之中,他可以意识到自己那正在睡觉的
身,也能感知那
身所感觉的温度。温度并非来自
身之外,而是自体所衍生出来的温度和腐臭。
他意识清晰地认知这一点。
在这种状态之中,以具有意识的心眼,观照自己
身的温度及腐臭时,就好像置身于梦中。有如在梦中冷静观察自身行动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正在观照自己的
体,以及那
体所感觉出的温度、所释放出的腐臭。
这么说来,这可真是一场梦吗?难道还有另一个我,正梦见在睡梦中冷静凝视自己
体和意识的自己?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混乱意识。
惠果正在享受这种混乱。
突然——惠果耳边响起细微声音。
“惠果啊…”那声音呼唤着。
“惠果啊…”是耳边响起的声音,抑或直接响自心底的声音?那声音太微弱了,以至无法辨识。
“惠果啊…”那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人呢?谁?为什么呼唤我?再说,那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到底何时挨近至如此距离?啊,是那个吗?那个腐朽的臭味。
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认为的腐臭,正承载着某人的意识,潜入自己内部来了。
不,也许是对方化身为腐臭,逐渐挨近自己。对方化身为腐臭,再宛如从自己体内衍生,无声无息地潜入自己的意识深处。
“你过来…”声音说。
过来?“去哪里?”惠果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响应。
不行。
惠果的梦意识又如此暗忖。
倘若响应幻觉或幻听——尤其是由某人刻意
弄的幻觉、幻听,响应的人便会渐入其法术而不可自拔。
可是——一旦拒绝,对方或许就不再呼唤自己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青龙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间,以妖术对自己故弄玄虚——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谁?”惠果问。
“喔…”对方开心大声说道:“我是此现象界的统一者,至高无上者——”所谓现象界,换句话说,是人或生命出生、活着、死亡的世界。
事物生灭、变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宇宙。
“至高无上者啊——”惠果唤道:“该去何处呢?”“首先,起来,先起来吧。”惠果依言起身,离开
铺站了起来。
足触及冰冷的地板。
“过来。”声音说。
惠果朝声音方向走去。
足踩在地板,没入夜气之中——夜气冷冽。
虽说春天已近,夜犹寒冷,且结上一层薄霜。
踩在冰块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过来啊…”他往正殿走去。
苍白的月光,自屋顶斜照到屋檐下。
月光映聚惠果脚下,呈现一片青色。
正殿大门被打开,往内走去——里面点了一盏、两盏灯火。
正面是黄金打造的大
如来座像。
座高约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弯曲,握入左手间,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于掌中的金刚拳。
金刚拳又名智拳印,是大
如来的法界定印。
大
如来——梵语Mahvaaimcana,音译成汉字,便是“摩诃毗卢遮那”
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目如来”的佛号称谓。不同于释迦牟尼佛,是一种象征代表,是本来不具
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叶莲花台座,如来安坐在那儿。
诸佛端坐如来像四周,大殿的东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护匹方位的尊神。
东方持国天。
西方广目天。
南方增长天。
北方多闻天。
正殿暗处,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灯火映照中摇晃着。
大
如来的金黄
肌肤,透着灯火红光,将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黄。
所有诸佛、尊神在黑暗中,
丽地呼吸着其金黄
泽。
“惠果,你来了?”大
如来嘴
动,低声说道。
“原来是您?”惠果问。
“一点没错,呼唤你的正是大
如来。”“有何要事呢?”“惠果啊,别急。”大
如来松开智拳印,将双手搁在膝上。
“德宗死了…”如来
活金黄
的嘴
,说道。
“是的。”“那是我做的。”“是您?”“没错。因为那男人活太久了。”“这——”“接下来是永贞皇帝。”(译注:永贞皇帝即继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诵。
“永贞”为其年号,生前使用。“顺宗”为其死后的庙号,后人称之。)“您也打算杀死皇上?”“这不奇怪。世间生灭,全
在摩诃毗卢遮那的手掌上…”大
如来所言正确无误。
大
如来是左右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的生死,草木、虫兽的生死,可说都在大
如来的掌握之中。
“我会杀他。你试着守护他吧。”大
如来竖起单膝,徐徐站起。
一瞬之间,四周安坐的诸佛、尊神也跟着站起,本来站立的则全部高举双手,齐声呐喊。
“试着守护吧!”持国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广目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增长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多闻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诸佛、尊神高举双手,两脚踏地作声,高声咯咯嗤笑。
大
如来
在惠果头顶,张开血盆大口狞笑。
惠果若无其事地面向大
如来微笑。
长长的白眉之下,悦愉地眯起双眼。
“如来大人,您可以现身了吧?”惠果仰望大
如来,开始诵念真言。
曩谟母驮野。曩谟达么野。曩谟僧伽野。曩谟苏甘蠛哕。拿嚼婆萨写…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声诵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时,大
如来依旧默默安坐,并未起身,始终握着智拳印。
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处。一切如故。
冰冷寂静的黑喑中,诸佛、尊神均静默地环绕在大
如来四周。
惟有两盏不知谁点燃的烛火,在烛台上幽幽摇曳。
两支烛火之间——大
如来之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目如来前设有护摩坛,前侧有一供人安坐的台座。那台座上正坐着一个人。
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着护摩坛,面向大
如来而坐。
这才是正规坐法。
可是,那人影却背对大
如来,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宛如刹那间溶化了的黑暗,盘踞其处。
咯。
咯。
咯。
咯。
黑影坐处传出了低声嗤笑。
“惠果,你在消灾吗?”影子说。
“你…”“久违了…”“原来你还活着?”“当然。”影子回答:“不过,你的日子也不多了。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了——”“凡事都是天命…”“你觉得如何?”影子问道。
“什么如何?”“刚刚所说的事。”“——”“我是说真的——”“你…”“我要杀掉永贞皇帝。”“什么?”“如何?这可是久违了的咒术大战。你用密教的法力,试试看能否救皇帝一命。”“那,德宗皇帝是——”“没错,正是我用法术咒死的。”“即使你不出手,他也会死的…”“咯、咯、咯…”影子嗤笑道:“永贞之后,是下一个皇帝,再来是下下一个皇帝…”“为何要如此做?”“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灭亡。”“什么?!”“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重演罢了。总之,丹龙终究也会参与这场斗法吧——”“丹龙…”“即使你不愿意,永贞皇帝那儿,迟早也会派人来求你,要求你保护。到时候,你能拒绝吗?”影子继续说道:“前次是不空,这次换你上场了,惠果——”【二】“白龙啊…”惠果呼唤那影子。
“白龙啊。”“喔。”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过来。
“你呼唤的名字真叫我怀念哪。”“至今为止,你都在哪里?”惠果问,影子却没作声。
呵呵——只响起低微笑声。
“吾师黄鹤已西归,你的师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了…”“——”“惠果啊。和你初相见,是什么时候啊?”“至德二年。”“四十八年前了。”“地点是骊山华清宫。”“诚然。”“我随不空师父前往。”“当时你多大?”“十二岁。”“这样年少…”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语。
“我们彼此都…”惠果也以怀念的声调喃喃自语:“我本来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猫、徐文强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关,看来,的确是有关联了?”“嗯。”“若是如此,青龙寺也
离不了干系了。”“确然…”“为什么你要如此做?”惠果问。
然而,影子并无响应。
一阵长长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不。”影子答道:“没有,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低哑的声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还怨恨?”“当然…”声音听似叹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
中的激动情绪。
咯喔喔喔。
影子呻
着。
声音充满了哀痛。
惠果以为影子在哭泣。
不久,那声音变成不可思议的低沉响音。
咯。
咯。
咯。
咯。
不知何时,声音又转成低静的笑声。
喀。
喀。
喀。
喀。
影子笑了起来。
然而,在惠果听来,那笑声却仿佛是恸哭。
“我啊,此恨绵绵无绝期…”影子说道:.“别忘了这点,惠果。”说毕,影子再度重复:“惠果啊,别忘了这点啊。”影子在灯火中慢慢站了起来。
一头白发。满脸皱纹。
“纵然垂老,发皆白去,皱纹刻划深如溪谷,也切勿忘记啊…”影子如歌咏般说道。
“再怎么年华老去,再怎么时过境迁,人心深处,总存留着无法忘怀的往事哪。”仿如舞蹈一般,影子往前跨了一步。
“生者必灭,乃世间常理…”“惠果啊,你别胡说了。”“世间一切事物,连同人的念想,本质上都是空。”“你说什么?难道,彼时大唐王朝玄宗的盛宴,多少诗人争相
诵的那首诗,众多乐师所演奏的那首曲子,还有安禄山之
,全是一场空吗?”“正是。”“你是说,那是一场梦,一个幻影?”“正是…”“既然如此,正是为了那场梦,那个幻影,我们今
又在此重逢了。”“这——”“你听好,惠果。这是一场盛宴。是我们的盛宴。无论是梦也好,幻也好,总之,为了这场盛宴,我们又在此重逢了。丹龙和你、我,三人将再度于牡丹花前相聚,准备演出一场盛宴…”“盛宴?”“没错,是盛宴。”影子又跨前一步:“是咒法之宴。我们将竭尽最后的气力,演出这场盛宴。”“咒法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在我来说,在你来说,在丹龙来说,还有什么?你就竭尽所能,施展自己所学的咒术吧。你应该也跃跃
试才对吧。这回,你总算可以尽情施展你从未施用过的咒术了。在临死之前,可以发挥自己的咒术。你难道不觉得高兴?”“——”惠果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
“这场盛宴,我们献上的不是玉杯。也不是金冠。更不是华丽的诗文或音乐——”“那到底会是什么?”“是唐朝的毁灭…”话说完,影子跃到地板:“舞吧。全力地舞吧。这是我们最后一场盛宴!”“冬”一声,影子大力踩踏地板。
刹时,两盏灯火熄灭,一团漆黑围裹住惠果。
影子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三】宫中
动不安。
最近怪事接二连三。
顺宗即位不久,便发生下述之事:宴会时,乐师弹奏的月琴突然断弦。
演奏就此中断,换了新弦,重新弹奏,弦再度断掉。不知是弦旧了,还是本身有瑕疵。乐师疑惑地将五
弦全部换新,再度弹奏。
不料,这次五弦竟然同时断了。
顺宗因此心情大坏而离席。
众人传言这是不祥之兆,那乐师从此被
足入宫。
另有一次,顺宗正准备用膳,突然飞来一只苍蝇。
那苍蝇执拗地在御膳盘旋,而落足于料理之上。那是一只又黑又大的苍蝇。股间
出不祥的金绿色光亮。
顺宗身边的侍从,命人扑杀了这只苍蝇。
皇帝再度用膳时,又飞来一只苍蝇。
和前只一样,这也是又黑又大的苍蝇。
股间闪烁着绿光。
而且,这次是两只。
不知为何,这两只苍蝇依然盘旋、停留在御膳上。
它们再度被扑杀了。
顺宗又要进食时,令人讨厌的翅膀拍动声再度响起,苍蝇又来了。
还是又大又黑的苍蝇。
这次是四只。
苍蝇依然固执地盘绕在皇帝四周,停落在御膳上。
这四只也被扑杀了。
停留在御膳上的苍蝇,扑杀起来毫不费力。
顺宗很不高兴。
他命人换上新食物,终于要好好吃一顿时,又听到那翅膀拍动声,苍蝇飞来了。
这次是八只。又被扑杀了。
然后,十六只苍蝇又飞来了。
无论如何扑杀,苍蝇还是会倍增数目,不停飞来。
而且,只停留在顺宗的御膳上。
苍蝇完全不理睬其他人的食物。实际上,顺宗皇帝所吃的食物并不特别。
同样菜
,也出现在其他盘碟之上。
侍从尝试将其他盘食物换到皇帝面前,苍蝇却一改之前不理睬的态度,一下子笼聚在这些食物上。
最后,苍蝇成群结队而来。
且似乎只对皇帝面前的食物感兴趣而已。
顺宗不再进食,空腹离席。
正要离开时,原本只叮
着食物的苍蝇队伍,一下子竟转移阵地,嗡嗡嗡地围绕在顺宗四周。
与其说盛怒,不如说他
骨悚然。
另有一天——夜里,顺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虽有睡意,却苦苦无法成眠。
快要睡着之际,一下子又醒了。
迷糊糊,做的全是噩梦。
怎么样也睡不着觉。
盖着被子的他,已是汗水满身。
仿佛有只滑溜、温热的大巨水蛭,
住全身。
被子沉甸甸的。
突然,睁眼一看,靠近
前的被子上,端坐着一只大黑猫,正目不转睛望着顺宗皇帝。
金绿色的眼眸,炯炯发光。
顺宗想要呼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暗中,黑猫突然竖起后肢,开始舞蹈。
真是令人惊悚的场景。
黑猫一边跳舞一边凝视着皇帝:“接下来就是你了…”“哇!”顺宗终于撑起上半身,黑猫却不见踪影了。
据说,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着。
【四】有东西在
耳朵。
糙、温热的东西。
一
润滑溜的小舌头。
那舌头慢慢
完耳朵,又滑粘答答地爬进耳
。
呼。老人醒了。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老人在被子里,伸手贴在方才感觉温热的耳朵上。
右耳——濡
的。
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
过。
老人推开被子,抬起上半身。
灯火完全熄灭了。
四周一片幽暗。
不过,阴暗的房内隐约还有点亮光。
意外寒冷的夜气,汩汩
动着。
丝制被褥——墙——墙边搁着一只陶壶。
隐约可看见这些物品。
斜眼侧看。
墙上的圆窗敞开着。
一轮青色月光,从窗口映照在石板地面。
原来是这月光,掩映照亮了灯火熄灭的房间。
难怪夜气冷冷
动着,也难怪即使灯火全灭,也依稀可见屋内情景。
然而——到底是谁打开窗户?昨夜临睡前,应该关得好好的。
突然——老人察觉某事。
有个奇怪的黑色物体蹲在窗户之上。
那是什么?老人情不自
从卧榻下来,站在地板上。
他满脸皱纹,充满疲倦。
年约七十左右。
留有胡须。
胡须和头发,都像羊
一样洁白。
一步——二步——老人朝窗口走近。
身穿紫
棉布夜衣。
衣摆拖曳在地板之上。
窗缘约莫有手掌大小的宽度。
似乎有个黑色物体蹲踞在那里。
月光自背后映照在那东西之上。
老人停下脚步。
此时,黑色物体站立了起来。
是只黑猫。
那黑猫竖起后肢直立了起来。
月光下,黑猫的轮廓散发
蒙的蓝光。
黑猫那对炯炯发光的金绿色眸子,正凝望着老人。
“喔,是你啊…”老人自言自语。
“久违了…”黑猫张嘴悄声说道。
是人的声音。
由于
齿间
漏出许多呼气,听来很费力,不过还是能辨识出是人声,而且,说的是唐语。
声音尖高。
锐利的白牙之中,隐约可见
动的红色舌头。
原来是那舌头——老人暗忖。
刚刚正是那
舌头
过自己的耳朵。
“你到哪里去了?为何至今都没跟我联络…”老人说。
“事情太多了,一直都忙着——”黑猫嘴角上扬,无声地笑道。
那是令人不悦的笑容。
“我有话对你说。”老人用干枯声音说道。
“有话?”“是宫里现在发生的事。”“什么事?”“不要装胡涂。会做那样事的,非你莫属…”“哪样的事?”“苍蝇在御膳上飞绕,乐师的月琴接连断弦这些事…”“是吗?”“你不是还潜入皇上寝宫,威胁皇上吗?听说是只黑猫。”呼咻。
呼咻。
呼咻。
黑猫边吐气边狞笑着。
“你呀,那女人…”黑猫无视于老人的话说道。
“女人?”“没错。你不是存放了一个信匣在女人家里…”“信匣?”“就是你从柳宗元宅邸盗走的信匣。”猫一说完,老人顿时紧张起来。
“那,那是你要我盗,我才盗出来的。你叫我盗出来后,存在香兰那里。我不过照你咐吩去做而已…”“你还好意思说?偷东西的不正是你吗?”“那是因为你威胁我,不这样做,就要说出一切…”“呵呵。”“把道士周明德丢在那屋子,也是你
代我的。”“那男人,死了吧…”“呃,死了。自己跳进沸锅里烫死的。”“咯咯咯…”“是你吗?那也是你搞的鬼吗?”“这个嘛——”“在皇上寝宫现身的猫,向皇上说:接下来就是你,然后消失踪影。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德宗驾崩,后即李诵…”黑猫唱歌一般地说着。
接着,黑猫抬起一只脚,做出舞蹈般的动作。
“什么?!”“永贞皇帝大概也听过这句话了吧。那男人应该知道‘接下来就是你’的意思。”李诵——是顺宗登位前的名讳。
他在德宗皇帝驾崩后,继位为大唐皇帝。
顺宗皇帝曾耳闻,德宗驾崩前不久,黑猫出现在金吾卫官员,也就是刘云樵的宅邸里,预言德宗皇帝之死。而且,他也听说了徐文强棉花田里传出确定德宗死讯的暗夜谈话,其后又从地底爬出兵俑等等这些怪事。
后来,长安大街上竖立的布告牌,上面所写的文字,他也知之甚详。
布告牌上写着:“德宗驾崩,后即李诵。”正是黑猫现在口吐之言。
“永贞那家伙,恐怕正提心吊胆着吧…”黑猫表情愉快地说道。
“是你吗?果然是你吗?”“是又怎样?”“那么,那个怎么办呢?”老人加重语气问道。
“哪个?”“梦想。”“什么梦想?”“我和你说过的梦想。我们说过,要改变这个都城…”“不是改变了吗?”“还没有!我还一事无成。不是才刚动手吗?不,连动手都还没有。我们之间的约定到底怎样了?”“约定?”“不是约定好的吗?我和你…”“我很遵守约定。”“很遵守约定?”“如同我们所约定的,我不是已经缩短德宗的寿命了?”“那么,这回永贞皇帝的事又作何解释?因为有他的存在,我才能改变这个国家啊。”“改变这个国家?不过是懈围棋的人,何时发迹到这地步了?”“你打算如何处置皇上?”“你听好,我所做的承诺,只有一件事,就是缩短德宗皇帝的寿命。至于永贞皇帝,我可没做过任何承诺。”黑猫再次发出低沉嘶哑的笑声。
老人
向前揪住黑猫,它制止似地伸出前肢,蹲踞了下来。
“慢着。”老人情不自
停下脚步。
“我教你一个好法子。”“什么?”“你听好,明天到宫里,见到永贞时,你可以这样告诉他:皇上,能解决最近纷扰的人,非青龙寺惠果阿阁梨莫属——”(译注:阿闭梨,佛教中指能教授弟子法式,纠正弟子行为,并为其模范的人。意译为“轨范师”简称为阁梨。)“惠果阿阁梨?”“没错。把那男人拉出来。”“——”“这样就全部到齐了。全部…”“全部?”“所有一切。如此准备妥当,就可开始了——”“开始什么?”“盛宴。”“盛宴?”“对,盛宴…”黑猫语毕,站起身来。
“记住,你可要好好传话。现在能救永贞皇帝的,只有惠果和尚一人——”话一说完,黑猫便从窗口跃入庭院。
老人慌忙赶到窗边,俯视庭院,却已不见黑猫形迹。
庭院里的树木,沐浴在青色月光下,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冷冽夜气之中,正待
的植物,像是为了盛宴的到来而甘美芳香地绽放着。
【五】身形瘦削的惠果,悄悄进到屋里,老人还掩着面。
白色灰泥墙壁。
一扇圆窗。
那是极少家具的素朴房间。
地板以方石铺就,其上有一木桌。
隔着桌子,对放两张椅子。
老人坐在其中一张。双肘撑在桌面,把脸埋在双手之间。
“到了——”带领惠果来到这房间的人,招呼一声后,便把门关上了。
门一关上,老人缓缓抬起脸。
“抱歉,劳驾您过来——”老人打算起身。
“您坐着别忙了…”惠果制止老人:“体身不适吗?”“不,没事。”老人起身,示意惠果坐到对面椅子。
“请坐——”惠果坐定后,仔细端详老人。
老人此刻正慢慢坐回原来的椅子。
王叔文——对惠果而言,并非初次会面。
当今皇帝还是太子之时,老人便随侍在侧。
他是个奕棋高手。
除了教奕棋,也深得皇太子李诵的信任。
德宗皇帝正月驾崩后,皇太子李诵便登上现在的皇位。
现任皇帝背后,正是这位王叔文在操控着。
或者可以说,他是大唐帝国幕后的最高权力者。
新朝体制的人事、政策,他都可以出口干预,并付诸执行。
各种宫廷仪式时,惠果和他打过照面,也曾交谈过无数次。
不过,在这种地方,如此单独见面,却是头一遭。
王叔文应已支开旁人。四周不见人影。
惠果并不讨厌这位老人。
或者说,他喜欢这位老人。
他看似野心
,其实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圆融周到。
惠果也猜测得出,王叔文掌握幕后实权,到底想做什么。甚至打算,倘若情况允许,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虽然自己没野心,这男人却有,而且还隐藏得很好。
然而,眼见王叔文的脸孔时,惠果为之一惊。
他似乎一口气老了十岁。
身形憔悴。
在惠果来到之前,似乎受到极大的苦脑磨折,脸上皱纹加深许多。
惠果心想,他应该比自己年轻些。
现在却面呈青色,满脸病容。
“要不要叫人过来?”惠果问。
“不,不用。”王叔文举起一只手,左右挥动。
不知是否睡眠不足,他的眼球上
着几条血丝。
凹陷的眼圈下一片暗黑。
“您的子身似乎欠安——”“我的事情,我完全明白。旁人怎么看我,我心里也明白。所有事我都很清楚,所以才找你来的,惠果阿阁梨——”“是的。”惠果点点头。
今早,马车载着一名使者来到青龙寺。
带来了一封王叔文的密函。
打开信函,上面写着:要事待商,务请拨冗见面。如果可能,请与使者前来府下。
喔,原来有事找我。
惠果心想。简单打理一番,将其他事
代弟子后,便乘坐使者马车,来到王叔文宅邸。
只是,他完全没料到,王叔文竟会如此憔悴。
“总之,您有何事呢?”惠果催问王叔文。
王叔文深呼吸数次,调匀气息之后说:“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惠果阿阁梨想必已耳闻——”“若是皇上身边发生的怪事…”“嗯,没错。就是为了那事,才请惠果阿阁梨来的。”王叔文向惠果简单说明了皇帝身边发生的怪事。
“那事之后,皇上十分烦恼,渐至食不下咽了。”“这样不好。”“所以…”王叔文用衣袖拭去额头上冒出的无数细微汗滴:“所以,宫里有人认为,怪事的起因,是有人施咒
危害皇上。”“嗯。”“若是如此,我想请惠果阿阁梨施行法力,保护皇上,让皇上远离诅咒——”“此事义不容辞——”“那就万事拜托您了。”“不过,我也不能贸然前去宫里。您找我来的事,皇上可知情?”“皇上知道。关于这事,宫内都认为要解破此咒术,非惠果阿阁梨不可。这事也传到皇上耳里了——”“速度真快。”“皇上也认为,只有青龙寺的惠果阿阁梨才办得到。找您来,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可以的话,能否拜谒皇上?”“随时都可以。”“我想先亲自看看,到底是哪一种咒术造成的?之后,准备妥当再到宫里去。”语毕,惠果颔首致意。
果然——惠果低头暗忖。
事情和白龙预言的一模一样。
“宫里早晚会传唤你——”果然没错。
虽然不知道自己还剩几分法力,但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当他抬起头那一刻,便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既然如此,今天可以觐见皇上吗?”惠果以低沉安稳的声音如此问王叔文。
【六】王叔文现在的官职是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工作内容为以文字记录皇帝的言谈。
早先他只是与皇太子对奕的棋手,如今却已贵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从官位看,起居舍人只是从六品,不算高官,可是,他的职务是记录皇帝的“言”
与它相近的职位是起居郎,主司天子的政事及行动记载,也就是记录皇帝的“事”
起居舍人、起居郎记录下的文字,
后便成为编纂正史的主要材料。
浏览中国历史时,从学术层面来看,那些记录便是“历史”而所谓史书的编纂,则是国家事业。在世界史中,没有任何民族如同中国民族那般,将所有精力都花费在记载民族历史这一项工作之上。
因此,上述二者官位虽然不高,所扮演的角色却极为重要。
而且,起居舍人因为要记录皇帝的“言”必须经常随侍身边。
他和皇上说话的机会,自然远多于起居郎。
这时期,最接近顺宗皇帝的臣子,排第一的是女官午昭容(译注:“午”是姓氏“昭容”为女官名,汉开代始设置,唐代列为“九嫔”之一,属正二品。)其次是宦官李忠言。
再来是左散骑常侍王坯。
接着就是王叔文了。
《资治通鉴》记载,李忠言和午昭容,负责照料顺宗的生活起居,有关政治或人事的定夺,则落在王叔文和王体身上。
和王叔文一样,王坯早先不过是太子李诵的艺事导师,教授李诵书法。德宗死后,李诵登基成为顺宗皇帝,王坯如同奕棋导师王叔文,也被拔擢重用。
去年——也就是空海入唐的贞元二十年八月,李诵中风病倒了。
目前总算恢复了一些,体身却还无法自由使唤,左手几乎无法动弹。
虽然能用言语表达,可是口齿并不灵活。
王坯是吴人。
他说的是吴语——也就是今天的海上话。当时吴语是一种方言。他常因口音而遭人讪笑。
个子矮小,而且其貌不扬。
自然而然,也就
于笔谈了。
也可以说,病倒的李诵正是看中他的笔谈之才。
不过,实际研拟新政策的,却是翰林学士王叔文所属的翰林院。
换句话说,王叔文是掌握大唐王朝实权之人。
不论是王伍、李忠言或午昭容,他们都只是中介角色,负责将王叔文的意见传达给皇上。
王叔文曾下令废止恶名在外的宫市,也罢免过相当于首都市长的长安京兆尹李实。
王叔文想做的,正是如同决堤洪
一般,浩浩
顺
而下地彻底改革大唐王朝。
《资治通鉴》上有这样的记载: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
他是个很有自信、有学问且辩才无碍之人。
这个王叔文在午后,陪同惠果来到了紫宸殿。
【七】顺宗皇帝躺卧在四周都是丝绢帷幕的寝台上。
上半身不能自由移动,口齿也不清晰,加上最近的怪事,确实身心
瘁。
地板上铺着胡国地毯,窗口也垂挂着丝绸布幔。
紫檀木桌上,搁着一只美玉与玛瑙镶成的凤凰。
一座雕工精细的象牙——上面镂刻着神仙国图案。描绘自古知名仙人羽化成仙后所在的国度。
胡国壶具、南海贝壳、黄金佛像。
盛装水银的水盘之上,有一只黄金打造的乌
泅泳其间。这是由被视为长生不老仙药的水银,和象征长寿的乌
组合而成。
极尽奢侈的寝宫。
寝宫正央中,就是寝台。此刻,顺宗皇帝单独躺卧其上。
帷幕上扬,隐隐可见顺宗的身影。
站在寝台旁的人,是宦官李忠言。
“惠果大师、王叔文大人觐见皇上。”带路的女官低声通报后,随即安静退下。
王叔文和惠果缓步走进寝宫。
宫外有几名士兵守卫着,里面只剩王叔文、惠果、李忠言和顺宗皇帝四人。
之前已先行通报惠果入宫之事。
“臣已将惠果大师带来。”王叔文在入口处停下脚步,恭敬禀报。
“好…”顺宗皇帝不太灵活地说道。
病倒以来,顺宗只能以简短话语应对。一旦对方无法领会他的意思,顺宗便心情大坏。
在这情形下说“好”是表示来人可以靠近。
王叔文向惠果示意,两人往前走近。
“皇上龙体无恙?”停下脚步,王叔文问李忠言。
李忠言恭敬行礼后,说:“皇上的心情…”王叔文重新转向顺宗。
“叔文啊…”顺宗以不灵活的舌头,结巴说道。
“臣在。”“做得太过火了。”顺宗说。
王叔文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顺宗的意思是说,皇位更替后改革做得太急促了。
“是——”王叔文沉默地低下头。
“做得太急了,不是吗?”顺宗重复说了一遍。又说:“应该很十艮吧…”这意思是指,那些因改革而被罢黜贬谪之人。
“尤其是李实…”李实是前皇帝德宗时代——也就是两个月前的长安京兆尹。
他是荼毒百姓、横行长安、渎职收贿的中心人物。
可以说,李实是改革派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陆淳、吕温、李景俭、韦执谊等人的死对头。
李实深得德宗宠幸,所以拥有莫大权力,正是在李实的威名下,五坊小儿才会进行榨取、残暴之事。
为政猛暴。
《旧唐书》留下如此记载。
他是
政之主,大量杀屠阻碍他或看不顺眼的人。
德宗一死,李实权力尽失,新取得权力的王叔文等人将他罢黜,贬到通州。
他在通州的位阶是正六品。与京兆尹从三品相较,算是重大降级。
这是迟早会被“赐死”的左迁。
李实的
羽宫市及五坊小儿中,有不少人因恶行暴
而被诛杀。
唐朝子民为此改革莫不鼓掌大叫快哉。
“即使在‘谅暗’之中,李实杀害之人不下数十。”王叔文
低声音说道。
所谓“谅暗”是指皇帝驾崩之后举国服丧期间。
在这期间,杀人被视为重大罪行,一律死刑处罚。
想到此事,有关李实的人事处置,一点也不出人意表。
“李实失势,百姓欣喜雀跃。”“我明白。”顺宗答道:“朕所说的,不管是李实或被诛杀之人,大概都很怨恨朕…”“当有可能。”王叔文斟字酌句答道。
“是他们这些人做的吗?”顺宗问。
顺宗是以大家都知道宫内所发生的怪事为前提,而说出这句话。
顺宗想问的是,自己周遭净发生些不吉祥之事,难道这是因改革而遭诛杀者,或李实
羽所为?“是谁对朕施咒?”顺宗又问道。
“这事暂且…”出声的是一直默默聆听顺宗和王叔文谈话的惠果。他跨前一步,低下头说道:“贫僧惠果。”“喔,是惠果阿阁梨啊…”“是。”“你终于来了…”顺宗从寝台抬起上半身。
李忠言拿来两个丝枕
在顺宗背下。
顺宗以撑起上半身的姿势,环视众人。
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身无法行动,连表情也显得僵硬。
他的左半边脸也无法动弹。
脸颊凹陷,肤
干涩而苍白。
虽然包裹在金银丝线刺绣而成的华丽衣裳里,其
气尽失的身躯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眼眸暗淡无光。
乍见之下,不由得令人错愕,这是帝王之尊吗?怎会如此虚弱。
眼前是皱纹浮现,宛如即将死去的病人。
四十岁上下。
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样了。
“惠果啊,你怎么看这事呢?”顺宗问。
【八】“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是否是为被整肃而心怀恨意的人吗?”“是的…”“这也不无可能,不过,我认为还有更深一层的
源。”“惠果,你是否得知什么?”顺宗的问话,让惠果痛苦地闭上双眼:“是——”颔首答后,再度睁开双眼。
“你知道些什么?”“这个…”“说吧。”“目前不过是我的想象,现在说出来,恐怕皇上会因此心烦。”“想象的也罢,说吧。这是我自身的事。”顺宗不太灵活地说道。
不知是否因为奋兴,他全身竟微微颤抖起来。
“明白了。今天来觐见皇上,贫僧早有觉悟,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不过,在说之前,我能否先确认一件事?确认过后就可说出来了。”“你想确认什么?”“我想确认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噢…”“假如没有的话,那我即将要说的事,皇上就当它是笑谈吧。”“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那皇上就当它是大唐的秘密,请用心倾听。”“秘密?”“是的。贫僧也非全盘知情,并无把握说得条理分明,总之,请听我陈述。”“此事旁人可知情?叔文啊,你听说过吗?”顺宗将视线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听闻。”王叔文额上冒出细微汗滴,行礼致意。
“贫僧从未向旁人提过此事。惟一知情者,是贫僧师父不空阿阎梨。不过,不空师父也和其他人一样,已入鬼籍——”“已入鬼籍?”“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这…”顺宗低呼出声:“这…”惠果说的,是如此出入意表的名字。
“距离今
,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应该都已作古——”“为何说是‘应该’?”“是的。如果还有依然健在者,那么,该人可能就是今
令皇上烦忧的施咒者了…”“你是说,有人施咒?”“这正是我讲述事件之前必须确认的事。”“能确认吗?”“能。”“如何确认?”“可以取皇上一
头发吗?”“朕的头发?”“是的。”“要做什么?”“人的头发一向对咒术
感,要向某人施咒时,只要利用头发,效果可以倍增。
而被施咒者,其头发也一定会受到咒术影响。这就是我现在要确认的事。”“朕准可。要拔十
、二十
都随你。这太容易了。”“是。”惠果颔首继续问:“可以靠近皇上吗?”“无妨。”顺宗答道。
惠果走近顺宗寝台,停住脚步。
“皇上,请将头靠向这边。”“唔。”顺宗语毕,将头靠向惠果那侧。
“失礼了。”惠果伸出双手。左手轻托顺宗的头侧,以右手拇指、食指夹住一
黑发。
“要拔了。”惠果拉回手指,从顺宗头上拔下一
头发。
他以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这
发,往后退了几步。
接着,惠果走到紫檀木桌前,将放在桌上的那只玉制凤凰挪开。
他将左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尊可搁在手掌上的佛像。那是一尊黄金打造的小佛像。
开屏的孔雀上,安座一尊明王。
原来是佛教尊神孔雀明王像。
“看不清楚。朕也想看一看。”顺宗在寝台上说。
王叔文和李忠言闻言,两人合力将紫檀木桌搬到寝台边,方便顺宗观看。
因李忠言将凤凰像撤下,桌上仅剩下黄澄澄的孔雀明王独坐着。
擦拭净亮的桌面上,映照出黄金色的明王尊像。
“此佛像搁在我每
诵经的房内。在我之前,是不空师父诵经——”惠果以手示意黄金打造的佛像,如此说明:“这尊佛像是不空阿阁梨自天竺带回来的。”“用佛像做什么?”“先把皇上的头发,搁在佛像前,然后开始诵念孔雀明王真言。”“喔…”“如果皇上没被施咒,头发就不会起变化。”“如果被施咒了呢?”“
发会移动。”“移动?”“是的。如果
发受到恶念或诅咒的影响,便会因为想远离佛像而移动。”“当真?”“确然。不过,由于
发极为细微,所以当我开始诵念真言时,任何人都请不要动。人一动,会扰
房内空气,使这
发移动。
为了避免混淆,请大家都不要动。同样地,也请不要热心探看桌面,或大力呼吸。这事得先和大家说明白。”“明白了。”顺宗一本正经地点头。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印度本地的神祗。
孔雀这种鸟类,能吃毒蛇、毒虫,乃以这种能力的象征而被崇拜。
因此,孔雀明王是以具有驱逐象征恶鬼、恶魔的毒蛇及毒虫的能力,而被引入佛教,成为尊神之一。
“那么——”惠果将手中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
双手结了个象征孔雀明王的手印之后,便开始低声缓诵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念的是孔雀明王咒。
谟曩悉。谟曩悉。摩诃谟曩悉。阿多拔他。阿伽多拔他。摩怯他。努摩伽怩。
摩怯娑怩…正当诵念真言时——“喔…”出声的是王叔文。
“看哪。”搁在紫檀木桌上的头发动了。
发动扭
子身般细微地震动了一下。那动作,似乎要远离黄金孔雀明王像一般。
并非因人的气息或风的吹拂而动。
虽然极其微弱,却的确像是出于自我意志般地震动了。
崦。摩庚·迦兰帝。娑·贺。
随着惠果持续诵念真言,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发震动愈来愈大。像一条细长小蛇
远离火焰般,在紫檀木桌上扭摆,明显地蜿蜒爬行。
“唔——”诵念真言中,见到这景象的惠果也
口而说:“没想到如此严重——”他大概也没料到
发的反应如此
烈。
肯定是极强大的咒力在作崇。
让顺宗看到这一幕,惠果瞬间闪现后悔的表情,随即又继续诵念真言。
这时,
发有如在铁板上烘烤,在桌面上
动起来。
正在观看之时,更令人更惊悚的景象,再度映入众人眼帘。
本
逃离的
发,像是突然改变意志,想要挑衅金身孔雀明王,开始朝佛像
近。
宛如毒蛇扬起镰刀形的头部,
发在桌面蛇行,还
绕金身孔雀明王,用力紧勒。
“啊?!”王叔文吓得手脚瘫软。脸上
出深度的恐惧。
此时——
绕在金身孔雀明王像的
发,突然发出噗哧声响,冒出蓝色火焰燃烧了起来。
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发一下子燃烧净尽,化成一缕白烟。
众人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没想到…”惠果也只能如此喃喃自语。
顺宗皇帝则瞪大眼睛,牙齿直打哆嗦,全身颤动。
“我,我…”顺宗说:“我将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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