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度回到夏楚宫中,仿佛一切感觉都没有改变,唯一有变化的,是玉惑已经不在。
听闻,彤霞殿在她出阁之后,仍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所以见了睦帝赵阕宇,慕容佩不知不觉便绕到了这里。
叮钤钤——叮钤铃——
是什么声音?风钤吗?是那一年,他亲手做给她的风钤响起了吗?
慕容佩站在树荫下,沉默倾听,秋风拂过头顶的圆叶,沙沙作响,一切又恢复了沉寂。
所以,是他的幻觉吗?那只风钤大概早就不在了…即使还在,她嫁入将军府,却将它独自遗弃在此,反而更令他伤感。
“公子——”有人站在他身后,轻声唤他。
慕容佩从沉思中骤然回神,回过眸来,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承恩?”
眼前的男子,是慕容佩小时候的玩伴,名唤江承恩。
说起这江承恩,是玉惑收养的儿孤,长大成人后练就一身非凡武功,成为玉惑的心腹隐卫。
慕容佩与他素来意气相投,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儿孤。
“公子别来无恙?”江承恩对他抱拳行了一礼,“公子去了离国后,承恩很是挂念,听闻公子在离帝身边很有做为,得偿少年所愿,承恩真心替公子高兴。”
慕容佩微微笑道:“方才去见了皇上,得知你如今在军中效力,我也甚是为你开怀。”
“多亏了帝姬的推荐…”江承恩望了望彤霞殿的宫墙,“如今想来,反而怀念在公主身边做隐卫的日子。”
“承恩…”慕容佩不由得哀伤,“你有没有…听见风钤的声音?”
“风钤?”江承恩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公子,那风钤在帝姬出阁之前,已经被锁藏了。”
“锁藏?”俊颜一凝,眉心微蹙。
“帝姬亲手摘下来的。”江承恩似乎怕他伤心,语气放轻,“当时帝姬失忆了,所以——”
“我明白。”他苦涩的笑,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再说下去。
“公子的住处还是原来的模样,想去看看吗?”江承恩岔开话题道,“皇上方才命我陪公子四处转转,也算是回家一趟。”
“不必了。”走到这里,已是他的极限了。若再多走到几个以前常去的地方,会勾起更多伤心事吧?
难怪古人有云,眼不见则心不烦,心不烦则意不
。
“夏楚百姓都很关心公子此次代表离国来访之事,”江承恩不勉强,转而道,“不知方才与皇上商谈得如何?”
慕容佩轻轻头摇,感慨道:“两国相争已久,岂是一次会晤、一次和谈,便可解决?况且,还得双方都拿出十分诚意——”
若换了别人,他恐怕只会敷衍两句,但江承恩是他的童年玩伴,回话不
发自肺腑。
江承恩聪明过人,当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亦不再追问。“这么说,仗还是得打下去了…”
慕容佩没有答话,因为,这是正确的答案。
“公子何
返回离国?”江承恩陪着他远眺夕阳,“离开前,不打算见帝姬一面吗?”
“她不愿再见我,”慕容佩哑声答,“我也不想再打扰她。”
“承恩听闻公于此次前来还携同了夫人?”江承恩
惑道,“恕我寡闻,公子何时成的亲?”
“那不过是我的贴身婢女,空有名分罢了。”话虽如此,但他心头像被揪了一下,泛起愧疚与难耐。
空有名分…既然已经有了夫
之实,为何却说“空有名分”?
慕容佩觉得眼前有一道坎,无论如何,他也迈不过去,只好逃避。
“看来公子很喜欢这个女子啊,”江承恩却笑道,“从前爱慕公子的婢女不知有多少,何曾见公子给过一个空名分?
是这样吗?承恩不说他不觉得,这一说,仿佛还真有这么回事…
慕容佩心跳顿时快了半拍,俊颜青一阵、白一阵。
“这女子是玉惑派来的,她在离国无依无靠,我只能收留。”他辩解道。
“帝姬派去的?”江承恩大为惊讶,“帝姬失忆之后,再无吩咐任何事,敢问公子,这女子是何时到达离国?”
慕容佩剑眉一凝,感到此事定有隐情,且这隐情诡谲而危险。
“也有几个月了一一”但他不想捅破,毕竟,那个女子如今与他关系不同以往了。“有可能是玉惑失忆前派去的,而且她前两
还拿来了玉惑的书信,应该不假。”
“怎么会?”江承恩愕然,“帝姬失忆后,一直没记起公子你,怎么可能给公子写信?”
“她…至今没记起我?”这个消息,如天外雷电,当头劈下,让他久久僵怔。
“看来,此事蹊跷,”江承恩善意提醒道,“如今天下四分,不只我们夏楚与离国,还有北狄与南齐,四国互派细作打探消息,不足为奇。公子是声名显赫的人物,当心有人居心不良。”
呵,他该说荣幸吗?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如今却得四方注目,甚至在他身畔安
细作?
霎时间,他有些意
,深不可测的黑瞳第一次丧失了冷静的光芒,不知是为了玉惑,还是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她”
“丞相!快来看看吧,夫人昏倒了——”
才跨进驿馆的门,便听侍卫来报。
慕容佩有些怔愣,旋即冲向她所住的房间,没料到意外接连着发生。
本来他打算回来之后,和苏巳巳好好计较她的来历一番,在言语之中有所试探,并观察她的神色。
但计划的一切,却被侍卫的这句话打
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昏倒…”来到房门口,慕容佩发现自己竟紧张起来,“叫了大夫吗?”
“回丞相,”一旁的婆子踱近,放低声音,似难以启齿地道,“夫人大概是月事来了,前两天一直子身不适,却一直没见红,今天红是下来了,不知为何却剧痛难耐。”
“月事来了不是很寻常的吗?怎么会昏倒?”慕容佩不
恼怒,“必是有其他原因,你们这些伺候夫人的,也太不尽职了吧!”
婆子支支吾吾,退到一旁,不敢辩解。侍卫们也煞白了脸,沉默不语。
未过多时,大夫便来到驿馆,为屋里的女子把了脉,进行了触诊,一边摇着头,一边迈出门槛。
“如何了?”婆子连忙
上去道问。
“禀告丞相,”大夫向慕容佩行了一礼,“目前夫人的情况不乐观,老夫十分担心。”
“月事而已,有这么严重?”慕容佩感到自己
中倏怱空了一块,仿佛害怕失去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丞相难道不知?夫人是有孕了。”大夫锁眉道。
“有孕?”他喉间刹那间梗阻,“所以是…小产了?”
“夫人体身一向赢弱,初次有孕却遭此变放,恐怕将来会留下病谤,有些女子因此一生都难以受孕也是有的。”
慕容佩退后一步,脚下有些虚浮,从不觉得这个女子对自己有多重要,但当她身处鬼门关外,他才发现自己这般不舍,恨不得伸出手,将她的灵魂紧紧握在掌心,不要离他而去。
他已经失去了玉惑,断不能再失去生命中的两一个她!
“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是玉惑给他的诗,当初读来只觉得伤感,如今却有所顿悟。
“老夫已给夫人用了药,能不能彻底康复要看夫人的造化了。还望丞相多加怜恤夫人,亲自在
侧照顾为好。”
慕容佩没有再说什么,只黯然颔首,转身吩咐侍卫给大夫重金酬谢,便往里屋走去。
室内很昏暗,层层叠叠的帐幔沉重得让人窒息。他记得,她是一个喜欢阳光的女子,窗子总是开着,令轻风徐缓吹拂,无比惬意,不像现在。
现在,她躺在
上,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枯萎的花朵,让他心尖有一种
烈的疼痛。
假如,假如这一次她能健健康康活下来,她要他做什么,他觉得自己都会心甘情愿。
慕容佩坐至榻前,轻轻握起她一只柔荑,搁至颊边。
她的手很冰冷,失去了血
,就像寒冬腊月里的一捧雪,冷意直渗到他的骨髓里,让他打了一个寒战。
“巳巳——”他不由自主低柔地唤她的名字,指腹摸抚她的脸蛋,生怕她真的就此长眠不醒。
“嗯…”她发出一声模糊的呻
,杏眼微睁,表情恍恍惚惚,好半晌才认出他来。“慕容…”她如此叫他。
她一直叫他“丞相”唯有在意识朦胧时才这般亲昵。
从前,他对这样的称呼有些抗拒,只觉得这世上唯独玉惑才有此资格,但现在,听她这样喊,他却感动无比。
“慕容,我好疼…”她喃喃道,像是在向他撒娇。
这句话,让他的泪水都快滑落。当下理智全数溃散,顾不得其他,他解下外衣,躺至她身侧,轻轻揽住她。
世上最佳的良药恐怕也缓解不了她的疼痛,如果他的体身可以给她一点慰藉,又有何妨?
“慕容,我是不是要死了?”她的小手攀到他的
前,紧紧抓着他的前襟,“好不容易跟你在一起…我舍不得死…”
“谁说你要死了?”他在她耳边宽慰,“就算阎王来了,我也会救你的。”
“慕容,我以为…你一直恨我。”她的神志尚未清醒,还当自己是原来的赵玉惑,而他是被自己遗弃的男子。
“谁说的?”他不
有些哽咽。
“那你吻我一下…”她往他怀里缩了缩,“吻我一下,就不疼了。”
这句话,好熟悉。
当年玉惑也是这般,赖在他的臂弯中.对他的温柔强取豪夺,蛮不讲理。
但他就喜欢这样,每个女孩都有这般放纵的权利,等着世上最疼惜她的男子乐意
足她。
他翻过子身,拥住她的躯娇,
吻像蜂落到花办上一般轻柔。
昔日蔷薇花办一般的小嘴失去了水润与
泽。变得干燥而苍白。他一边吻着,一边觉得鼻尖酸涩。
如果这样可以维系她的生命,他情愿一辈子这样待她,哪怕辜负与玉惑之间的爱情。
慕容佩的气息渐渐
在她的馨香之中,坚决的意志原来如此容易崩溃,让他始料不及。
*
赵玉惑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
她只觉得周身暖暖的,不似往日,手足冰凉。
她看到慕容佩的脸近在枕畔,他的双臂紧紧拥着她,仿佛纠
的藤蔓,对她的体身眷恋不舍。
一切似乎回到了他们的少年时期,那段倾心相爱的日子,如此甜蜜,难怪他一直沉溺不忘,就像她一样。
赵玉惑微微笑了,柔软的
凑上去,轻轻在他颊边浅啄,品尝他肌肤的味道,那是如三月踏
时闻见的原野气息。
慕容佩动了一下,瞬时醒转。
他夜一浅眠,生怕她病况有变,此刻一睁眼便对上了她恢复神采的眸子,不由得心中一宽。
“好点了吗?”他拥着她纤
的双手没有放开,不像从前与她保持生疏的距离,从这个清晨开始,他真真正正把她当成自己的
子。
“好多了——”她的双颊微微泛红,“多谢丞相牵挂。”
这话倒让他笑了。
“傻瓜,还叫我丞相?”见她娇俏的容颜,他怱地有逗弄她的兴致,咬着她的耳垂道,“都这般了…”
“慕容…”她的心仿佛绽放一朵
红的蔷薇,要知道,她盼这一刻,已经盼了太久。
终于,他还是爱上了她。
穿过层层
雾,刺透身分与伪装,他仍旧爱上了她的灵魂。得到如此圆满的结果,她此生足矣。
“巳巳,我们成亲吧——”他忽然道,“我要为你补办一场婚礼,让你成为举世钦羡的慕容夫人。”
补办婚礼?这句话,他从前也说过,但当时不过是愧疚,不像此刻,不带一丝勉强,是真心诚意,要给她幸福。
“不,不必了,”她轻声答,“我不希罕举世钦羡,我只要做你真心喜爱的
子。”
这话让他心间驿动,俊颜泛起一丝如水般的温柔,侧身过去,深深吻她。
这一次,他没有酒醉、没有媚药,却依旧情不自
。这一刻,他很明白自己的感情…
不管她是否来历不明,不管她是否是细作,他决定,这辈子都要好好疼惜她,他不能遗弃她。
心中这样想着,亲吻她的时候越发情意深浓,吻得她全身
颤,微微娇
,他自己也越发难以把持…
“丞相——”窗外传来侍卫的低唤声,“丞相起身了吗?”
“什么事?”他捂住她的耳朵,生怕惊扰了她,这才朗声道。
赵玉惑伏在他的
口,静静听他的心跳声,还有他与侍卫的一对一答。
“贺老将军来访。”侍卫道。
“不见。”慕容佩眉心略蹙,想也没想,当下拒绝。
“贺老将军说,丞相不
要返回离国,务必让他为丞相饯行。”
慕容佩沉默,半晌无语,仿佛陷入为难的境地。
“去见一见,也无妨吧?”赵玉惑很明白他的心思,不
劝道。
“没那么简单,”他藏抑在心头的话语终于对她吐
,“他是来索债的。”
“索债?”赵玉惑笑了,“见帝姬一面,就要调动离国十万兵马助他贺家谋反?这也欺人太甚了。况且帝姬应该不知这谋反之事,一边是她兄长,一边是她丈夫,果真动了千戈,帝姬该如何自处?”
他微讶的瞧向她,“不错,所以我才不愿见他。”
“不如,让我去见见这位贺老将军?”赵玉惑忽然道。
“你?”慕容佩一怔。
“怕我去会丢脸吗?”赵玉惑笑道,“有时候,丈夫不方便出面的事,让
子去解决反而比较好。我一介女
,不懂朝堂政治,想必那贺老将军也是如此认为,而与我无话可说,如此正好让他速去。”
若换了平常、换了别人,这个提议他肯定不赞成,但此时此刻,她在他耳边软语呢喃,倒让他微微心动。
“来人——”他吩咐侍卫道,“请老将军先至花厅饮茶,我一会儿带夫人前去。”
“别啊,”趟玉惑却道,“就请贺老将军至这厢房来,我就坐在榻上见他。”
“为何?”慕容佩
惑。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她俏皮地眨眨眼睛,推着他的手臂,“快去!”
慕容佩无可奈何,但看着她撒娇的模样,却也无法拒绝。任由她胡闹吧…就当,是一个丈夫对
子的宠溺。
一会儿,贺世勋便在侍卫的引领下踱进门来。慕容佩按赵玉惑所说,藏匿于帐后,静观室内情况。
“夫人,”贺世勋见赵玉惑躺坐在卧榻之上,吃了一惊,连忙抱拳道,“不知夫人抱恙,老夫实在不该
闯。”
“将军不必介怀,”赵玉惑发丝凌乱,
无血
,一看便是重病的模样,“奴家
前小产,所以坐褥在此,失礼得很。”
“夫人既然病重,老夫就不打扰了。”贺世勋连忙道,“只求见丞相一面便走。”
“将军既是明白人,奴家说话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赵玉惑道,“奴家不愿意让丞相再见将军,还请恕罪。”
“为何?”贺世勋大为意外,愕然道。
“原因只有一个——玉惑帝姬。”她苦笑地答。
“这与帝姬何干?”贺世勋仍旧不解。
“奴家此次小产,就是因为听闻将军安排帝姬与丞相见面。奴家一介村姑,容貌平凡,哪里能跟帝姬相比?丞相这一去,想必奴家就要失去自己的丈夫,试问奴家哪里还放心丞相前去?”她将酝酿已久的话语全数吐出。
“这…”一席话问得贺世勋无言以对。
“奴家劝将军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从今往后,奴家不会让丞相与贵府扯上任何关系,也请将军不要再寻咱们。”她暗笑,表情却故作悲愤。
“夫人不要误会,老夫只是想请丞相帮忙而已…”贺世勋连忙解释,试图挽回。
“将军神通广大,又有何事要我家丞相帮忙?反过来说,将军会需要帮忙的事,肯定是天大的事,我家丞相若牵连其中,恐怕也有性命之忧。”她直截了当地道,“奴家希望能与自家相公长相厮守,断不会同意他帮助将军。”
“夫人…”贺世勋发现,自己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难
的女子,金戈铁马他不曾害怕,却有点怕这女子的伶俐口舌。
“将军若没有别的事,还请回吧。”赵玉惑趁机下逐客令,“恕奴家不能相送。”
贺世勋见她脸色难看,语气凌厉,实在不敢再多待片刻,只叹了一口气,知难而退。
门帘垂下的一刻,赵玉惑的子身也软了下来。
方才的一番对谈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如今一松懈,整个人便疲惫至极,彷佛骨头都散了一般。
慕容佩从帐后走出,轻轻抚着她的发丝,无限爱怜。
赵玉惑依在他的怀中,觉得这一刻如此宁静,仿佛世上再也没什么能打扰他俩。
“从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厉害。”慕容佩哑声笑道,语意中充满宠溺。
“以后够你受的。”她仰起头,菱
得意的弯起,眼里点缀盈盈笑意。
这一次,他懒得跟她拌嘴,只俯身下,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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