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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与其说人散去,不如说,是他们一行人,避开了人正拥挤处。

 亦寻脸上罩着面纱,挽成垂云髻的发上簪着华丽珠花,九九跟在她身后,小心的注意不使她裙摆勾上低矮枝叶,或者沾上地面脏污。

 夜非常深,月光异常明亮,却在这样的深夜里,镜照河植满垂柳的岸边,仍然人声沸腾,长河里花灯无数,顺

 亦寻远眺着,发出喟叹,“没想到夜里睡不着出来晃的人这么多…”她望着一对小孩儿在河岸边追逐着,一路上起无数女子尖叫与男子喝骂。

 九九听着她的感想,忍下了翻白眼的冲动,“寻姑娘,您该说,是这城里适龄待嫁娶的‮女男‬为数不少。”

 亦寻闻言愣了一下,又望望对岸拥挤到难以行走的人群,她不由得点头赞同九九的真知灼见。

 “人人都盼望有好姻缘呢。”她说得认真。

 九九见她家姑娘采纳了自己意见,心里大感满意。

 沉默的跟在近处,仔细护卫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叶起城,那无面表情的脸皮不搐一下。

 这对主仆,真是惊人的一致,一样的少筋。他在心里默默总结。

 这一行三人出阁的时间极迟,九九又特意问明白了小悦悦,她家主子今晚的动向行程——由于古家二少爷‮子身‬偏弱,完全没有跟在大股人群里擦擦撞撞的本钱,于是侍从言今便建议自家主子,避开摊贩与店家兴盛的左岸,绕到人烟较少,多为书肆与茶店一类,又因为地势较高,无法像对岸一样能触及河水的右边河岸来。

 果然他们一路行来,虽然路上也有些男‮女男‬女走走停停,但大多数和他们一样,都是贪静的一群,彼此没有特别靠近,相安无事的闲步走晃。

 偶尔少数几对‮女男‬,匆匆来,又匆匆奔走,看那动向,是走错了河岸,要急急往放花灯的左岸奔去。

 九九手里仔细捧着一只花灯,那是她昨晚反复琢磨着才折出来的,洁白的花瓣上还没有写上名字。

 亦寻走在前头,左顾右盼的,像在找着什么。但月光虽然明亮,却也没办法照得周遭细部一切清晰,她眯起眼睛来看了好半晌,转过头去,指着手边一株柳树,问九九:“言今传话过来,说藏着一座近河面的亭子的,是不是那株柳树?”

 九九看了一眼旁边的书肆名字。她记得小悦悦跟她说,那株柳树就种在一间取作黄梁的书肆前…

 她眨了一下眼睛,耳边飘来极低的一道声音。

 “树上有红线作结,是那株柳。”是叶起城传入耳底的低语。

 九九耳边一红,又赶紧伸手,掩饰过去了。

 她就一直觉得,叶大哥的声音低沉冷凉,相当好听,可惜她虽然喜爱叶大哥的声音,也欣赏他高大身形,英武眉眼,但她心里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叶大哥负责保护的对象也不是她。

 九九就不明白,像罗公子那样手无缚之力的书生相貌,到底什么地方顺了自家姑娘的眼呢?竟让亦寻死心塌地的恋慕啊。

 她摇‮头摇‬。

 但这一‮头摇‬,就让亦寻误会了。

 “哎,不是那株柳啊?都走了这么久了…”她一脸失望,瞪着那株柳,心里埋怨着,像是想走过去踹个两脚。

 她也确实走过去了。

 九九还来不及解开这个误会,正赶上几步过去,却又忽然觉得身后沉默跟随的叶起城的气息有那么瞬间,变得凝重而迫,吓得她‮子身‬僵住。

 这一耽搁,又与她家姑娘离得远了。

 亦寻已经快步走到柳树边,伸出手去,像要揪下一截枝叶来挥舞似的,而底下,顺着河面吹拂过的夜风,却突然被打了般,混乱了片刻,更由下而上的逆拂了一会儿,吹得亦寻一身薄美装飘飘,仿佛夜里化出人身来的花妖。

 有只字词组的说话声,半是模糊半是清晰的传来。

 “…天都这样晚了,我们回去吧,好吗?”

 “你说了要带我来看花灯,我还没看完呢!怎么就这样回去?”

 “这个…我担心你着凉啊,你平少出门,难得出来一趟,要是回去就病倒了,父亲下回更不肯让你出来了。”

 “我不管嘛!我喜欢看那些花灯,我就要看嘛!你不是买了只花灯吗?拿出来放呀!”

 “我、我的花灯…哎,轻点,别抓坏了…那花灯,你的花灯呢?上头不写个名字,为那人祈福吗?”

 “祈福?哼…我知道了,你想哄我写名字对吧?可以呀,我写名字,但你也要写一个名字!我看好了,才给你看我写的名字!”

 “好,都好,全听你的。把氅子系紧,别要着凉了,薇薇。”

 亦寻细细听着,直到听见最后那句话,最后那个人名一点出来,她才摇摇晃晃的觉悟,一开始感觉那男子声音熟悉,她还不肯相信,但直到女子名字出来了,她才死了心,柳树底下那靠近河岸的小亭子里,居然真的是罗永晋与罗薇薇。

 九九跟在她身后,听得脸都白了。

 当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这镜照河这么长,又分两岸,怎么就偏偏这么霉气,让她家主子遇见了又爱又怕的那一双人?

 亦寻浑身发抖,心里又苦又涩又酸又疼,几乎站立不住,九九连忙伸手扶了,才忽然想到方才叶起城凝重的气势,想来是他早一步发觉了目标的亭子里已经有人,还是他们今天一行最想避开的那一对。

 她烦恼极了,又怜惜她家主子一番恋慕心意,偏偏底下那个男子满心里只有那个嫡‮姐小‬,一点也没有接纳她家主子的表示。

 这边九九又烦又恼,伸手搭着她的亦寻却低着头良久,又神色恍惚苦楚的抬起脸来,她咬着下,脚下绣鞋摸索着地面,找出了顺着岸缘而修筑出来的阶梯,她就想下去亭子里,看一看那位嫡‮姐小‬,看一看他们迭着手的亲密。

 她想着,重重的伤自己一刀,说不定就能了断这苦涩恋慕!

 怀着这样刻意伤害自己的冲动与莽撞,她跌跌撞撞的扑下去,连九九都拉不住她。身后跟着的叶起城没有出手,只是仔细护着她下脚地方,时不时弹个石子过去,堪堪让她平安无事的奔到下头去。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来亭子里一双‮女男‬的注意。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引发这细碎声音的动静究竟是怎么回事,站在亭子边的罗薇薇已经被人纠住。

 “好个小美人,跟哥哥们去游河吧!”

 “小情人在这破烂亭子里私会对吧?小美人,你选郎君的眼光真不好啊,那小子还不敢上来救你呢。”

 “别理那书生了,和哥哥们去游河,哥哥教你好玩的!”

 “跟着哥哥,包你玩得不想回家!”

 跟着一阵鄙哄笑。

 眼见罗家嫡‮姐小‬、自己的心上人被坐在舟子上顺游玩的三个公子哥儿纠,动手动脚,才冲上去想将罗薇薇救回来,却反而被一拳打倒在地的罗永晋,深感羞辱的涨红了脸。

 吓得花容失的罗薇薇虽然恐惧,却还在对方手里拚命挣扎,那全然不顾形象的凶悍,反而更突显了被打过一拳就愣着起不了身的罗永晋的软弱无能。

 亦寻一下亭子,整个‮子身‬都还掩在垂下的柳枝后头,还没能冲到亭内去,就见到这一幕拉拉扯扯,当下有些茫然。

 话本子里,都说这时候是英雄救美的好场景。

 但场子里唯一能救下罗薇薇的英雄,却已经倒在地上,看样子还扭着了脚,一时间站不起身的狼狈。

 亦寻飞快的转着脑袋,想她要不要出面?

 她不会武,但九九会。就算九九打不过那群人,暗地里跟着的叶起城也能不动声的解决那些人。那么,要不要出面?

 但这一踏出去,救下罗薇薇,虽然是做了一桩好事,但会不会让永晋公子面上无光,后再不来三千阁见她了?还是,她不出面,也不让九九出面,只要求叶起城暗地里出手就好,再佯装是永晋公子救下嫡‮姐小‬的,这样一来,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还是她撮合了永晋公子与嫡‮姐小‬。

 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但眼下,那挣扎得极其狼狈的嫡‮姐小‬,已经半个‮子身‬都被拉上那艘小舟,衣衫都被撕破,情势非常危险!

 亦寻咬了牙,她有诸多算计,但这都抵不上救人!

 刚要转头喝令暗卫出手,那建在河面上方,亭下波光粼粼,无数游舟经过的亭子,终于来了今晚早该出现的古家二少爷与秋舞

 “悦悦,扶好二少,别让他跌下河了。”

 只听得一声漫不经心,又慢慢的吩咐,悠悠哉哉晃过河面的一方小舟,就势子奇准无比的冲撞上那公子哥儿的舟子**,一时间水面晃,舟子里除了抓着罗薇薇不放的那人之外,其余两人都重心不稳的跌下河去,而秋舞‮子身‬轻巧,在摇摇晃晃的舟子上也跑跳得像是在平地。

 轻轻盈盈,稳稳当当。

 她足踝上银铃清脆,悦耳美好,将那抓着罗家嫡‮姐小‬的登徒子飞踹下舟时,也是这么动作轻巧,力道凌厉。

 那几个人跌下冰冷河面,对岸有人发现,便响起几声惊呼,又因为他们在水里扑腾,连带弄沉了好几盏花灯,于是惊呼里又掺杂了女子哭泣,与男子怒骂的声音。

 月光优雅,花灯华美的镜照长河,一道娇的女声脆生生的响起。

 “那些人是登徒子!”悦悦大声说着,更助长己方气势。

 于是再没人同情那几个落水男子了,又因为他们打沉了祈福求姻缘的花灯,更添恼恨,在混乱中报复的朝他们扔石子的人居然不在少数,当真是痛打落水狗。

 稳稳的坐在舟子里的古家二少爷,很满意的摸摸身边的小悦悦。

 “悦悦真伶俐。”

 得了夸奖的悦悦非常得意。

 眼见罗薇薇离险境,心系罗永晋的亦寻再没有往嫡‮姐小‬的方向投去一眼,她拂开眼前掩住她身影的垂柳,碎步摇曳的往罗永晋急急奔去,她担心他的伤势,那脸颊上的一拳已经落下痕迹,溅出的鼻血弄脏他的脸。

 “永晋公子,伤得很疼吗?”她红着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罗永晋忽然见到一个女子掩着面纱出现,像是非常讶异,但又随即认出眼前的正是三千阁里的金钗姑娘,然而现在自身正狼狈不堪,于是一时间里相当的不自在。

 但亦寻的态度自然,眼里充满怜惜,那种一点也不因为他的狼狈而有看轻之意的模样,让深觉受辱的罗永晋心中镇定很多。

 亦寻心慌意,竟然找不到手帕收在哪里,焦急之下居然挽了袖子就去擦拭他脸上血迹,那种柔情密意,让罗永晋一时看得移不开眼。

 同在一亭的嫡‮姐小‬像是不存在一般。

 但这也不过眨眼之间的失神而已。那让罗永晋短暂遗忘了的罗薇薇发出一声惊呼,吓醒了罗永晋,他猛地回过头去,就见他心里牵系的嫡‮姐小‬竟然倚在那个从舟子上站起身来的年轻男子怀里,那男子还一手挽在她上,姿态亲密非常。

 罗永晋一愣之下,紧跟着怒火冲天。

 他在亦寻的扶持下站起身,迈开大步就往罗薇薇身边走去,亦寻被他急得拖着走了几步,女孩子脚步细碎,跟不上罗永晋步伐,扯得她几乎要跌下地去。

 一旁九九不动声的撑住她。

 让秋舞救下,又倒在古家二少爷怀里的罗薇薇面色娇羞,站稳之后就垂眼向二少爷道谢。

 “感谢公子伸出援手。”

 她说得娇婉,姿态矜持,正垂着眼等待对方答话,却没料到那公子扶在她上的一手迅速回,一开口居然不是在和她说话。

 “秋舞,我出门前怎么吩咐你的!你转头就忘了吗?”救什么人!你要是摔进水里我还不是得一同下去陪你!

 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那救下人来,却被得救者彻底无视的秋舞正躲到她家悦悦背后去,没想到悦悦手脚利落,立刻将她呈给盛怒的古家二少作为息怒的献祭。

 她头低低反省,“可是,人家那姑娘都快落水了…”

 她落不落水关你什么事!迸和齐气煞。

 “你要烦恼的应该是如果舟子翻了,我落水着凉了怎么办吧!”对于自己没有被放在第一位而感到非常不满的古家二少,恨恨的抱怨。

 秋舞听懂了这句别扭万分的撒娇,连忙上前安抚,又让古家二少挽在手边,抓得紧紧。

 被冷落的罗薇薇愣了一愣,她没想到这公子竟然全然不理会她,只顾着和那个身手轻盈的女子说话,她又细细看了秋舞几眼,再判断两人相处态度,一个指手画脚,一个连忙听令,看起来似乎是一对主仆…这女子,至多也只是收在身边的侍妾而已吧?再看看旁边还有个小丫鬟伺候…好吧,看来是个正受宠的侍妾!

 她抿了抿,才要再说些什么,被她遗忘的罗永晋已经冲来身边,“薇薇,你还好吗?可有伤到?”

 罗薇薇瞥他一眼,这才像是想起了还有这个人在,“没有伤着。万幸有这位公子来救,薇薇才没有跌进河里,薇薇心里很是感激。”

 她说得娇羞委婉,那话语里特别强调的“公子”两字,听得罗永晋寒直竖,心中大感警戒。

 罗薇薇暗中推他一把,示意他上前去问。罗永晋百般不愿,却还是顺着她意思,拱手一礼。

 “感谢公子伸出援手,请问公子大名?”

 古二少爷瞥他一眼,还没拿捏出要不要理会他们,一手就被秋舞挽过,他愣了一下,心中大喜,连忙紧紧扣住,十指相依。

 一旁小悦悦己经认出九九,欢呼着上去,“九九!”

 两个雏儿相见,罗薇薇这才注意到这亭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出两个人来,一名女子长纱覆面,装柔美,袖上沾着血。

 她皱起眉,嫌恶道:“那袖子看起来怎么如此恶心,永晋,你快把她赶走!”

 亦寻闻言愣住。

 罗永晋知道她是在讲亦寻为他以袖子擦脸时,袖上沾到的尘灰与血,但他嘴张了张,又不方便为亦寻辩驳,却也无法违逆罗薇薇的命令——

 正为难时,秋舞发话了。

 “这位是罗公子吧?三千阁秋舞,给公子见礼。”她款款一福,又向罗薇薇轻一福身,跟着又道:“亦寻姑娘今晚和我们相约于此,要一起赏花灯的,此处隐密,平常很少有人下来,若两位不介意,不妨一起在此赏花灯吧。”

 罗薇薇眉毛一扬,“可是,是我们先来的!”

 这话说得很霸道,古和齐一旁漠不在意的听着,却被得偏过脸去,看了一眼嫡‮姐小‬。这一个眼色并没有被嫡‮姐小‬错过。

 或者说,罗薇薇正是想方设法的要古和齐注意她。

 于是她话锋一转,“要一起赏花灯的话也是可以,但我是未出阁的闺女,总不能与陌生男子同处一亭,方才又逢救命之恩,我要知道这位公子的名姓。”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直盯古和齐。

 秋舞看着她那古怪眼神,平常娇憨天真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浮起抗拒,她抿着嘴,怎么也无法开口说出二少爷的名姓来。

 古和齐原本毫不在意,但见到她神色紧张又低落,心里觉得奇怪,又反复的想了想,这才了悟她难得的别扭心思,不由得大乐,手里把她攥得更紧。

 “怎么办呢,二少爷…”她低声求救。

 古和齐看看不远处为难挣扎的亦寻,又看看自家正吃醋的秋舞,他边勾起笑来,有一点凉薄,却又奇异的温柔。

 “古和齐。”

 他只给三个字,其余没有再多说。然后他伸手,朝亦寻的方向招了招。亦寻茫然的转过眼来,看着他。

 那眼神润而无辜,像是途彷徨的小动物一样,招人可怜。古和齐难得的在心里升起一点不忍心,于是格外的照拂。

 她轻声问:“二少爷有吩咐?”

 “这亭子有人占了,我们上舟子,顺着河赏花灯好了。”古和齐望着她,声音很低,并且柔和的招呼。

 这个邀约突如其来,亦寻还在呆愣,厌烦于与罗家的一双‮女男‬同处一亭的九九,已经拉着她的手往舟子奔去,亦寻胡里胡涂的被拉着跑,又想回过头去,再看看罗永晋。

 一阵风吹了她的发。

 有一道声音响在耳边,低沉,在这夜里带着暖意,“不要回头。”

 “…叶起城?”她恍惚的,只是发出了气音。

 “我在。”那声音就贴在耳边,只有她听得见,“就待在这舟子上赏花灯,你今晚会过得比较开心。”

 “可是,永晋公子那里…”

 “他有罗家嫡‮姐小‬要照顾。”他声音低沉并坚定的打断她,“你今晚是出来赏花灯的,九九还为你折了一只刺槐。阁主近多病,你何不为阁主祈福?”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低声叹息。

 于是亦寻没有再回头。而紧跟在她之后的,秋舞也扶着古和齐上了舟子,悦悦跟在一旁,与九九一人抓着一支木桨。

 那罗薇薇见状,还要挽留,古和齐却没有理会,两名雏儿更没有分毫停留,用力一拨水,舟子便迅速的随着水而滑开来。

 左右都是花灯。

 夜深,河,水面上月光的碎片冰冷,一盏盏的灯像是河上开了各式的花,而一只舟子穿而过,格外的华美。

 亦寻手里捧着九九递给她的刺槐花灯,静‮坐静‬在舟子一角,长纱之下,泪水了面颊。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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